而就在姜可矜进展不顺的同时,姜绍在朝堂上的处境也十分不利。
如果说一开始攻讦姜绍贪污受贿借由慈幼局洗钱在意料之中,那怀疑他倾吞军饷借由慈幼局洗钱则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想。
而反映军饷迟迟没有到位故而从西南不远千里赶回的归德将军赵奉则是这一环的关键人物。
这赵奉不是别人,正是姜可矜母亲的兄长,当然,更是赵呈的亲爹,也是皇后的妹夫。
曾经结有秦晋之好的姜赵两家此刻彻底撕破脸,不过,确切点来讲,在姜可矜一刀扎进赵呈脖子的那一刻起,姜赵两家便再无修好之日。
想来,从彼时起,赵奉便彻底倒向皇后一党,并开始为独子报仇而谋划了。
不得不说,这一局简直是为姜家量身定做,军饷由户部拨款给兵部,兵部分发给军队,这三方里,姜家占了两方。
姜可矜的大伯户部尚书姜肇安排了拨款事宜,姜可矜的大哥兵部侍郎姜思远负责了领取拨款分发给军方的事宜。
现在军队反映没有收到军饷,怎么看,姜家都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赵奉昨夜连夜将人证连同军队后勤官所登记的所有钱物开支来源一并送去了大理寺,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打了姜家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建元帝听完陈词之后却未有任何表态,这位拥有雄才伟略一生沉醉于权利游戏的帝王最乐得看见臣子之间相互争斗。
他用手懒懒地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开口:“哦?丞相一家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姜家三人连忙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这纯属污——“
“父皇明鉴,最烧钱的还能是什么呢?”萧景扬声打断,斜了身侧萧琮一眼便上前了一步。
建元帝那抹饶有兴致的微笑未变,然而凤眸中却是闪过一抹锐利,“三儿有何见解?”
“这得问问四弟在做些什么啊?毕竟他岳家揽财,他怎么脱得了干系呢?”萧景声音清亮得不像话,在威严肃穆的大殿上着实突兀了些。
与他毫不掩饰的喜色相比,建元帝和萧琮简直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姜可矜在此,一定会感慨道,她提前见到了年近五旬的萧琮。
萧琮闻言,上前一步,依旧是惯常温厚仁和的储君模样,情绪没有分毫波动:“父皇明鉴,此事还需调查之后才有定论。不过,皇兄方才所言差矣,儿臣与姜氏女乃父皇您的赐婚,且尚未完婚,皇兄迫切希望儿臣与姜家绑定,看来比父皇您更着急儿臣的婚事啊。”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妙,四两拨千斤把矛头指向了萧景的僭越之言,也解释了自己与姜家的关系是遵从建元帝的安排,他一直都是安分守己谨遵圣听。
建元帝点了点鬓角,对这个儿子滴水不漏的回答他已然习惯了。
后者显然也捏好笏板准备退回原位了,然而,却顿了顿,于原地跪拜并抬起头,和他对视上了。
这种神情是让建元帝陌生的,他最习惯的,是四儿与自己如出一辙地带着面具的神情,他预感这个孩子要说出让他不悦的言语。
“父皇明鉴,此事起因在慈幼局,而慈幼局是姜氏女为照料城里城外的流浪儿所设,除此之外,还为不少在今年洪灾中流离失所的良民提供了工作。”
“她从最开始策划此事便是与儿臣商议,绝无半分阴私,若当真慈幼局被有心之人利用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还请父皇不要放弃这样利民的机构,由朝廷接管过来负责,还它最初的本真。”
建元帝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皇后一党的赵家和太子一党的姜家斗法时,明显要被卷入纷争的太子殿下不仅不急于使自己摆脱困局,反而为一个小小的慈幼局陈情,这显然太过不合时宜,而这样不明智之举,也与以往冷静睿智的太子殿下相去甚远。
不过这可高兴坏了萧景:“哈,看吧,父皇,四弟果然和姜家绑定得很深,恐怕获了不少利,现在才这么维护。”
建元帝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他对此刻的三儿无感,却对此刻的四儿隐隐不满,还是沉不住气啊。
但四儿要的也不多,只是保住一个慈幼局,依他便是。
“准。”
“谢父皇!”萧琮郑重叩首,便起身退回原位。
被这么一打岔,建元帝险些忘了还跪在地上的几人,他虽然一贯喜欢臣子之间制衡斗争给自己带来乐趣,但若要真的哪一方彻底倒下就不好玩了,不过军饷这事还是不能怠慢。
于是他安排了大理寺卿着手调查,至于姜家三人,先行停职在家吧。
——
姜可矜这边回到家便立即着人开始查账。
她一路上都在思衬账簿恐怕不对,果然,回家细看时才发现,多了很多她完全没有印象的出项与入项,而且显然这些账本与当时宋清给自己看的并不完全相同。
她记得,有本账簿她是熬夜看的,字没看过几行,口水却糊了一页,显然这些账本里全然找不到自己糊了口水的那本。
宋清被带走了,账本留下了,却不是自己见过的那些......这些账簿不能留!
姜可矜喊停开始查账的几个管事,吩咐下人赶紧销毁这些账簿,这些账簿必然是有漏洞的假账,再继续留下去必然会成为把柄。
下人们点起火盆,将一本本账簿扔进去,干燥的纸张一触即燃,在冬日阴霾的天幕下呼呼作响。
姜可矜望着火盆一时间出神,火光跳跃在她凝重漆黑的双瞳中,却丝毫照不亮她眼底的黯淡。
忽然,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一般,她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的仆婢们,瞳孔骤然紧缩,几乎呈现出某种锋利的针芒状,长睫映在火光下的细影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她去慈幼局带走了物证账簿,慈幼局的人就都成了人证,现在她又在府中公然销毁物证,府里的下人也就都成了她销毁物证的人证。
所以,这就是这个假账簿存在的意义。
北风夹杂着落雪拍在她脸上,然而她的手心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月离劝她回屋的声音也似从几万光年外传来一般飘忽不定,姜可矜大脑陷入了一片空茫。
二十多本账簿已然销毁完毕,恰在这时,姜绍姜肇姜思远三人一同回来了,看见的第一幕,便是销毁证据的满地狼藉和失魂落魄的姜可矜。
三人心里一同“咯噔”了下。
“阿矜?”
姜可矜循声抬头,目光聚拢在了姜绍身上。
“爹——”她声音里莫名带着颤抖。
然后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办砸了,而且她不敢想象这件事的后果是怎样的,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形势严峻,不然大伯不会到府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姜肇蹙眉看着满地狼藉。
“大伯,我......”
“小妹,你销毁的是慈幼局的账簿?”姜思远蹲在火盆旁端详辨认着已化成灰烬的纸张,“慈幼局的账务真的有问题?”
“我,它......”
“难不成你这些钱真的来源不明?你从哪里筹集的这么多钱?”姜肇再次开口。
“我......”
“慈幼局的筹集的钱款绝对不是来源不明的,阿矜也绝未借慈幼局的名头谋任何利,让阿矜把话说完。”
姜绍三两步走到女儿身前,揽着她的肩轻轻拍动以作安抚,只有他注意到了女儿此刻的不安。
姜可矜看了看父亲,心里一软,惶恐与不安散去一些,被抽去的力气和思维也终于回拢。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今晨我到慈幼局时,宋清已被带走,留下的这些账簿与之前宋清给我看的并不一样,许多出入项都和实际情况对不上,我担心这些账簿成为把柄,所以都烧了。”
“只是,若是追查起来,慈幼局和府中的下人都会是看到我销毁物证的证人......不论这账簿烧不烧,意义都是不大的。”
她此言一出,几人皆是沉默下来。
还是姜思远打破沉默:“那真账簿呢?”
姜可矜摇摇头,“恐怕和宋清一同被带走而且被销毁了,虽然从慈幼局物资、设施等的供应商户以及慈幼局的所有作工人员可以追查到慈幼局的开支账单,但收入却无法查证,因为捐款者不会把捐款金额专门记作账单,而且我也无法证明慈幼局的收入只有那些。”
她顿了顿,眉目仿佛被寒风吹皱般掠过一丝痛苦:“换言之,我现在无法证明,慈幼局钱款来源全都是正当的。”
“现在已经不是钱款来源正当不正当的问题了,而是,赵奉从西南赶回弹劾我们私吞军饷,并借由慈幼局将这笔钱洗干净。”姜肇长叹一声,眉间已然蹙起深深沟壑。
姜可矜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从这位大伯脸上读不出任何玩笑的神情,她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陛下已着大理寺介入了,恐怕不久,我们都会被传唤。”姜思远补充道,“不过物证已被销毁了,纵使府中人和慈幼局的人都是人证又如何,他们暂时不会刑讯逼供人证,只要吩咐下去,让下人管住嘴即可......小妹,慈幼局那些人能不能管住嘴得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