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护服被揭开一条缝隙,瞬间,千万只蝴蝶像汹涌的潮水互相拥挤着喷涌而出。绯红,莹白,竹青,藏蓝……蝶翼挥动间,斑驳艳丽的色彩纷杂如画板上未抹开的颜料。后翅上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像个能自动追踪人像的智能摄像头。
解音连忙抬手驱逐蝴蝶,慌乱逃窜的蝴蝶撞上了他的护目镜,阻碍了一切视线。也许过了十秒,也许是一分钟,眼前的蝴蝶渐渐稀疏了,交叠的蝶影间,露出一具被啃噬的残缺不堪的血肉。
身旁的周三一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解音俯身,见这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孔,从他皮开肉绽的面部上,勉强辨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是二组的队长。”解音探了探这人的颈侧和鼻息,很遗憾的是,他说,“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虽然光线昏暗,且这人的内衬颜色是纯黑的,很难看出什么问题问题,但衣料的质地反常的稍硬,同时还有些反光,像是被血液浸透后晾干的。解音将衣角掀开来,果然皮肤上也布满小孔,肤色已经成了不正常的青白。解音又大概检查了一遍他的尸体,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
是失血过多?还是由毒性作用引起的?蝴蝶的毒性未知,然而有一个问题,蝴蝶以花蜜为食,是虹吸式口器,已知的蝴蝶成虫其口器不具备刺穿人类表皮的能力。只能是发生了变异,使他们拥有了和蚊子一样的刺吸式口器。
解音随手抓住一只蝴蝶,准备带回去找个时间扔给研究员看看。解音手握住它的胸部,微微用力,蝴蝶在手心奋力挥动翅膀,“眼睛”剧烈地跳动,渐渐地,它振翅的频率渐渐低了下来。当它不再动弹后,解音取出一个三角袋,将它扔了进去。
显然此地不宜久留, “走吧。”当最后一只蝴蝶也颤颤巍巍地飞走,解音将三角袋放进包里,站起了身,对二人说。
……
“嗒嗒”
奇怪的响动骤然在门外响起,暗示着又一个未知的危机蛰伏在视野的盲区之中。解音屏住了呼吸,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门口的异动。
“哒哒,嗒……”
“哒哒哒,啪嗒……”
一只长满纤毛的节支落在了门前——紧接着,露出了颤动的黑色触角——噪音制造者终于现身——一只足有人高的巨型蝴蝶。它修长有力的节支支撑着硕大的身躯,那对有成人头颅大小的复眼的显得尤其恶心和恐怖,长长的口器蜷曲在一起,喙的末端既似尖利细长的针刀,又排布着如钢锯般锋利的齿刀。巨型蝴蝶的身躯像一只俟候猎物的黑豹那样蛰伏着。
倏尔它弯曲前足,整个身躯匍匐了下去,蝴蝶露出了它鲜艳的彩虹色翅膀:在光线下,所有色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令人惊叹的色彩阵列,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换着花纹,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展示。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色彩,翠绿融合着绛紫,宝蓝,鹅黄,斑斓而诡异的色彩搭配像石油污染的海面,却流露出美杜莎般永恒的魅惑。
看到蝴蝶翅膀的一瞬间,解音的头部突然感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剧痛,如同被钝器敲击一般。他张了张嘴,想要警告应封雪和周三一,声带却只能发出难为听的嘶声。千万种色彩在蝶翼上绽放,流动,融合,交织,解音感到眼睛一阵一阵针刺似的疼痛,视网膜仿佛已经达到了它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几乎快要从中间裂开来。
这一刹那,解音听见了不可名状的呓语,断断续续极为尖利嘈杂的声音开始在耳边环绕。他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似乎都快要被撕裂。
意识开始变得迷蒙,也是这一刹那,解音产生了一种幻觉:这只蝴蝶,好像在发出人的声音……起初是呕哑嘲哳的,就像许多人同时在你耳边讲话,然后在一片杂乱中,他听清了,有人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解音……”
蝴蝶,会说话?解音的意识浮浮沉沉,他尽力保持理智,可是于事无补。他看见植物像是获得了某种许可开始肆意生长。周围的藤蔓上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愈瑰艳,愈靡丽。
“解,解音……音……解音……”
解音感到所有力量都在迅速地流失,他无力的倒在地上,而此时迭丽的巨型蝴蝶掠过地面飞来,附在了他身上。解音看见蝴蝶胸部的一块鳞甲正汩汩流出蓝色的汁液。他像受到了某种蛊惑,不可自抑地掀开它将手伸进去。蝴蝶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意思,全身却不断地战栗着,展示出一种不知是痛苦还是满足的情态,奇诡而**。
解音听着蝴蝶发出呼呼的气声,他手心在不断颤动,那是一个一个不断开闭的薄膜。那是什么?这不可能,是声带……?是蝴蝶将人类的声带强行放进了自己的身体?解音的呼吸乱了节奏,他恢复了一点理智,恍惚地将手抽了出来,手指与鳞片间粘连着可疑的粘液。
“啊啊……解……解音……”蝴蝶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喟叹,它的口器申直了,从中喷出大量刺鼻的液体,溅在解音的防护服上,瞬间腐蚀出了一个洞。蝴蝶翅膀颤动着,抖落的鳞粉漫天飞舞,地上的菌丝在激化下疯长,迅速攀上了解音的腿侧。
解音感到伤口处一阵炽烧的痛,菌丝像是在他皮肤上扎根生长,可这种痛觉却渐渐消散去,很快,全身的肢体都被麻痹,所有声音逐渐远去……蝴蝶背上的花纹在旋转,病房里的花越来越繁密,色彩越来越丰富……眩晕,一切都模糊不清。渐渐的,解音的意识再次陷入了深海。
……
旁边的周三一正疯癫地手舞足蹈:“好多漂亮的花……我要摘一朵……”说着她抠下了一块草皮,“这朵五颜六色的蘑菇,真是太适合收藏了……”她又抓了一把白色的菌丝塞进包里。忽然她神经质地愣了一下,好像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头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转过:“啊……还有这只漂亮的大蝴蝶,如果做成标本……”
就在这时,蝴蝶的头部了过来,巨大的复眼上倒映出成千上百个小人,它没有瞳孔,可周三一却分明感觉到,她和某种可怕的存在对视了。周三一癫狂的表情瞬间变的空洞,难以想象她在精神层面经历了什么,最后她像个上了发条的锡兵,呆滞地走出了房门。
蝴蝶并未阻拦,它的目的似乎只是驱逐碍事的人。蝴蝶注视着这个弱小的生物紧闭的双眼,由于噩梦而紧簇的眉头和浸出的冷汗,晃了晃触角,随即翅膀小心翼翼轻柔地扇着,讨好地为他送来凉风,看着他眉间有所松动,触角又兴奋地晃了晃,即使,它那无机质的复眼里透不出任何感情。
时间仿佛凝滞,瑰丽的异种依偎在一个人类身旁,呈现出难得的安宁静谧。这一切简直像一个荒诞的喜剧。
……
忽然,蝴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伴随着躯壳剧烈地抽搐,它细长的节支痛苦蜷缩,弹动两下,再难以支撑身体的质量,巨大的异种訇然倒下。
它的后背插着一柄长刀。一只靴子狠狠地踏在蝴蝶的背部,随着雪白的刀光一闪,刀刃拔出,切口处喷涌出大量蓝色的液体。
应封雪冰冷的眼神像冰川不化的积雪,一刀方尽,他再次将刀尖对准异种,毫不犹豫地刺下。
“应封雪! ”
“咳呃……停下,清醒一点……是我……”
熟悉的声音顿时使应封雪惊醒过来。
他定睛一看,他的脚踩在解音的腹部,刀尖离解音的咽喉只有毫厘之远,解音一手颤抖着紧紧握住他将要落下的利刃,由于用力,捂住腹部的指缝间溢出大量鲜红的血液。此刻,应封雪切实地感受到了震颤,整个世界都在震颤。
刀身猛地一顿,哐当落地,金石相击,发出铿然脆响。应封雪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着的双手,紧紧按住解音的伤口。可是鲜血像不要命似的的流,怎么都止不住。
解音咳嗽了两声,听起来痛苦而克制,随之大片的殷红快速地浸染了他的的面罩。
“怎么会是你,对不起……”应封雪眼角立刻红了,“你坚持住。”他快速地从背包里掏出绷带,在解音腹部缠了一圈又一圈,可一缠上去,鲜血立刻将其染透了。
这次他是真的切身感受到了恐惧的含义。怎么办?伤口太深,绷带已经止不了血了,再这样下去,解音一定会失血过多。对,他要带解音走。
“别管我了……”解音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微弱。
“我不要。”
他胸膛的起伏渐渐变小了,眼中盛满死气沉沉的深黑。
“走吧,应封雪……”
“不……解音,别睡,求你了。”眼泪糊满了他那张精致漂亮的脸,“我现在就带你走,你坚持一下,他们就在外面,你一定会没事的……”他抱起了解音,尽管自己也虚弱的没有几分力气。
可解音神色萎靡,失去光彩的绿色眼睛还是慢慢阖上了。
“解音!不要睡!以后我再也不烦你了……”应封雪喉头哽咽,几乎有些难以发出声音。
“你把我放下来……你听我说……”解音的喉咙里发出细细的气声。
“太好了,你还能回答我!”应封雪一喜,但随后眉头又皱了起来,“但是你的伤很重……你还是别说话了……抱歉,这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听你的……”
“咳咳…”解音尽管气若游丝,但语气听起来很冷静,“你理智一点,我死不了,别发疯……再说,我不会做牺牲自己这种蠢事……现在,听我说。”
犹豫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在应封雪脸上交变。好吧,他只好妥协。他俯下身,凑近了解音微张的唇。
“……”
不对。
应封雪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他立刻松开了抱着解音的手,可还是晚了一步——转睫间,耳侧传来一股火燎般的疼痛。应封雪猛地抬起头,哪还有什么解音,入眼的是蝴蝶细长的口器,还有口器之后它那对令人恶寒的黑色复眼。应封雪的面罩被腐蚀了个尽,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烧焦臭味,硬化的边缘滋滋冒着黑烟,上面挂满了恶心的粘液,他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一股热气。
来不及等他反应,蝴蝶刀刃般的口器冲着他的面门急刺而来,应封雪侧过头,锋利的口器瞬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一缕断发飘然而落。
趁蝴蝶刺空的空当,应封雪迅速将身体向前倾,膝盖弯曲,脚尖向前,后脚跟猛地施力,从蝴蝶的身下滑了过去。蝴蝶连忙调动触足转向应封雪,眼看着应封雪就要触到长刀,它再次发动攻势,电光火石之间,它的口器像青蛙捕食般弹射出去——
噗嗤,蓝色汁液喷溅一地。刀尖滴淋着蓝血。蝴蝶长长的口器被斩落在地,条件反射地蜷缩两下。
“啊——”蝴蝶痛苦地振动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
没等应封雪挥出第二刀,蝴蝶凌空而起,俯冲而来,抬起有如锥刀之利的前足,钩爪势如破竹地刺来,应封雪举刀相抗,不料铛然,长刀从中间炸裂开,破碎的一半飞到了远处。风驰电掣间钩爪又疾刺而下,应封雪朝身侧一扑,堪堪躲过,翻滚到了解音身边。
蝴蝶从凿出的小坑里拔出触肢,再次俯冲而来,这一次有将他们二人都撞成肉泥之势。
“解音,醒醒!”
“……”
无人应答,封应雪额间渗出了冷汗。他们不能都交代在这里,不,哪怕是以自己的死为代价,这一次他也一定会保护好解音……
封应雪手上猛一使力,将解音推到了一旁。蝴蝶也在转眼间暴射而至,向封应雪狠狠地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