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的城市,多少人寻梦的地方。内陆人赶着九零年代的绿皮火车,火车慢悠悠地开啊,开啊,一直开到身体完全僵硬。下了车,和美丽的亚热带季风气候打照面,被火车南站熙熙攘攘的人推着走。
她的母亲就在这条大江经过的区划飘荡,如同蚂蚁怎么也爬不出这画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时间渐渐将她冲到老城区并在这里定居了。
她的母亲,名叫夏雨荷的女人,躲过了家里的逼婚,抓着仅有的车钱,用被汗津津的手沾湿了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张通往自由的车票,坐着十几个小时逃到了当时开放繁荣的小城。
手上没有钱,她到处求工作,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她都接,在地下出租屋以地为铺,以天为被,以饮水而生,省吃俭用到把自己折腾得三天两头生病,病是不能去看的,喝一碗滚烫的热水就算药了。
生活如此过,她总算从地下室搬出来,住在地面上的群居房,女人们拥挤地住在一个大通铺,虽说她是被社会遗忘的存在,但是世上还有很多个她。
春夏秋冬味道混杂,有脚味烟味口水味不洗澡的酸臭味,这些味道形成在一起,在空气里纠缠成一团。夏雨荷就在这生活了一年。
她听一起做工的小妹说她家亲戚开了一个小超市,一年能挣不少,她也就凭着商业本能去考察自己能不能做,哪里好做哪里不好做,卖什么赚得多卖什么赚的少,凭着自己朴素惊人的市场洞见,她,夏雨荷,成为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夏雨荷继续开着她的小超市,有一天,一个小伙子过来什么都不买,夏雨荷笑着问他需要什么,他跑开了。
第三天,他又来了,这次他假装犹豫地挑选了好久的烟,在柜台前面转来转去,眼睛偷偷瞟夏雨荷,被夏雨荷发现了他就立马收回目光,最后他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夏雨荷在他走时告诉他买第二包烟有优惠,他来得更勤了。
时间久了,他们的生活也就慢慢地合并在一起,扯证结婚了。
林远君是出生在冬天的凌晨,她一出生,冬天难得下了一场雨。她父亲知道她是个女孩时,神情复杂,眉头紧锁,转身离去,母亲形容枯槁,无力地坐在病床上绝望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留下一滩又一滩的泪。
林远君对小时候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她记得她端坐在电视机前,妈妈会从背后突然袭击,用皮带抽她的背,用手指甲掐她的脖子,一边抓她的头发一边问为什么。
她记得妈妈经常会在众人面前抽她耳光,就因为她想要一个粉色的塑料发卡,她羡慕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头上亮晶晶粉嫩嫩的发卡。妈妈经常双手并用,毫不泄力地给了她左右两边各二十个,她会怒吼:“看你还敢不敢要发卡,看你还敢不敢要,啊?”
她记得妈妈会在她没有听懂她的指令时,用力地将她踢到一边,大声吼她:“什么用也没有,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她记得她每次都是抓着妈妈的袖子,腿死命地向后退,上身死命地阻挡,整个人成一个弓字形,大声哭叫着:“妈妈我错了,求您别打我。”
小时候的她经常觉得身上渗出血味,妈妈酗酒后的眼白是红的,妈妈用眼红盯着她。于是,一些青的紫的黄的花朵又在身上绽放枯萎凋零再生长,一年四季不败。我简直是一颗开花的树,只不过是空心的,她想。
逐渐长大了,妈妈也就不再打她,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理由的辱骂和无休止的同辈比较。
妈妈站在她的前方指责她不懂体贴,不够理解她,也不能让她爸爸开心,废物害人精之类的字眼对她而言已经是捻熟于心,她能够倒背如流那些恶毒的话,并且替妈妈骂自己。
妈妈在县城就下车了,她要去医院养胎,妈妈临走前,林远君期盼妈妈能够隔着车玻璃望她一眼,但是妈妈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妈妈的身体单薄,走起路来身体的重心全压在那颗沉甸甸的肚子上,却走得仓促又平稳。
林远君心中有分离的不安,她摩挲手指,这可能是她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们,谁知道呢?
车停在村里空置的小学里的操场上,她的爸爸把睡着的她从车里扯出来,告诉她:“醒醒,我们到了。”
林远君揉着眼睛看着这片景象,之前她对乡村的印象就只有语文书里的插图。
远处青山连绵,眺望过去所见之处大半是水田和茶园,这个时节种着绿色的小辣椒,大白菜和沾满泥土的芋头,满目皆是绿色,还有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她一路上好奇地看着风景,一边被迷迷糊糊地被领回了家。
到了家,爸爸告诉她:“这是奶奶之前住的房子,你就住在这里一段时间吧。现在你坐在这里看电视,我去整理一点东西带给妈妈。”,说完,他就钻进了房间,不久,他出门了。
这下她能在这间房子里巡逻了,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家具大多是用木头打的。
一间卧室里很空,放着一张空床,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香樟木衣柜和红木梳妆台,墙上挂着一副荷花的水墨画,应该是奶奶的卧室。
另一间卧室墙上的“囍”字变黄变脆后只剩下一边的“喜”,颇有深意的装饰,林远君笑了。与“喜”相对的墙上挂着结婚照,母父当时年轻的幸福笑容再出现已不可能了。
房子多年没人居住,气息十分阴冷空洞。
“我要在这里呆多久?难道我以后永远要待在这里吗?”,虽然和母父在一起的时间很难熬,但是她更不想一个人困在这里,被抛弃的记忆涌上心头,开始呼吸困难了。
爸爸回来时,身边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脸圆圆的,眼睛大而亮,仿佛含着一汪秋水,嘴唇微微弯曲,挂着温和的笑容。
爸爸指着那个女人说:“这是住在隔壁的阿姨,你要叫高姨。”
林远君打起精神:“高姨好。”
高婉云连忙答应:“唉,这孩子真乖。来我家你就当作自己家,我还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
爸爸通知她:“你以后就到高姨家吃饭,不要麻烦人家听到没有?你妈妈去生弟弟了,几个月之后才回来。我已经安排你去镇上的初中读书了,你要好好学习听到没有?”
她爸说完这些话,蹲下来按一按她的头,起身转头对高婉云说:“那就麻烦你照顾一下远君了。”
高婉云用温柔干燥的掌心摸摸她的头发:“不麻烦不麻烦,帮我向雨荷带个好啊。”
爸爸点点头,向着高婉云说:“走了!”便提着包走出了家门,林远君一声再见没说完,门便砰地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