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型超市步行至公交站的路不远,平时只需要十分钟,但今天大雨不期而至。乌云相互挤压出雨水,将人群赶到了超市门口。人群堵泄在这里,地砖被各种纹路,各种大小的鞋底践踏,染上层层叠叠的污泥,咒骂嘟囔等待挤成了一团。
林远君本来准备早早回家做饭休息,但是现在只能怔怔地望着天空,观察这场雨。
她喜欢雨。凭她敏感的嗅觉,她能在时阴多雨的气候准确预测出几小时后雨,她的秘诀就是抓住雨要来临时土地欢欣的气息,气息热腾腾的直往外冒,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风不服气地吹散这股香气,香气勾引起了她埋藏在雨里的隐秘快乐。当雨终于在她的祈求下降临,这份快乐被宣之于众,放大了数百倍。
雨声隔绝世界,雨滴模糊视野,世上所有的人在这短暂时间消失,唯有她与雨互看。雨代表了无限,想象一下每一颗雨坠落时得到新生,新生时向下坠落死亡,她希望自己也能像雨一样,新生,而后,死亡。
她摇摇头,企图把这些想法甩开。她低着头,看着大大小小的雨滴迸溅却不湿了她温热的身体。她无法控制地想到:何不让这雨从四面八方打来,浸湿我。
时常有一些自毁的想法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想法很轻微,是她原生家庭带给她的创伤。
手机嗡的一下响了,林远君点开聊天框,是她的心理咨询师翁青雅给她发的消息。
翁:“远君,我们试一个新疗法吧,这周天。”
林远君按按手机:“好的。”
林远君得的是CPTSD,翁青雅是林远君换的最可靠的心理咨询师,之前的要不是逼问就是一味地打断她,林远君接近崩溃,见到翁青雅时就忍不住在门口大哭起来。
林远君想:说起来,我的第一个心里咨询师还是高函呢。
那时候她们坐在波光粼粼的海边,海上倒影着月亮,林远君就借着月亮的光认真描摹高函的样子。她向高函倾诉她的原生家庭,眼泪流到哭不出来,眼睛肿成核桃样子。
而就是这样子的她,高函用大拇指腹抹去了她的眼泪,眼睛里装的是满是柔光和小小的她,如水温润的声音响起,说:“那不是你的错。”
林远君的心像是被刺破要漏水一般酸胀,她又流下了几滴眼泪。
高函轻柔地捧住她的脸,万分疼惜地看着她,脸和她挨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嘴唇在说话之时就要吻上。高函的嘴虔诚地亲走了她的眼泪,眼泪流个不停,亲吻密密麻麻。
要是没有病,要是那个时候妈妈不自杀,要是我没有主动提出分手,我和她是不是还会在一起?我也不会结婚了。
罢了,一个精神病耽误她做什么?
她打开伞,愈走愈麻木,伞愈撑愈低,勾着购物袋的手在无人发现的地方红肿僵硬,但鼻子却还灵敏,闻过了各式各样的雨味,电动车上雨衣的雨味,脚下雨水翻滚翻新的雨味,路边植物对着泥土哭坟的土腥味。
她被困在一个迟缓甚至是静止的时空,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脑袋里只有无止境的雨水啪嗒啪嗒地打下。
五月的雨季漫长难耐,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恒久不变的生活方式加上一点雨水。
回到了家,林远君打开了灯,看着黄光把黑暗吞噬,心里感到一丝温暖,这时已经是晚上五点半。对她来说,一人食足矣。
她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拿着那些与她为伴的厨具,得心应手地开始做饭。今天的菜目有盐水鸡、花蛤烩丝瓜、淡菜汤。
首先把鸡身仔细擦拭一遍,褪去鸡衣,再按照母亲教的腌鸡如法炮制,将鸡全身按摩一遍,“就像对待你爱的人一样”她有点好笑地记得母亲这样说时认真的样子,母亲这辈子有爱过谁吗?
趁着腌鸡的这会儿,她迅速做好了花蛤烩丝瓜和淡菜汤。
做好这两道菜,鸡也腌好了,这时开大火将鸡蒸熟,再熄火焗一会儿。这样做出来的盐水鸡皮薄油膏少,斩鸡件时汁水四溢,香气扑鼻,保留了鸡的原生味道。蘸上辣油芝麻,口感更加爽快。
终于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她没有打开手机接着看她喜欢的节目,而是全心全意地品尝着美味,美食的慰藉多少减缓了她的压力和疲惫,也让她暂时忘记了高函。
吃完了晚饭,已经是七点。她的前夫陈朋打电话过来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他扯着嗓子问,她一听就知道了,他在外声色犬马,霓虹酒绿,身旁有女人甜腻的娇声,他想让她知道他在外面鬼混,她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林远君不缺暗恋者和追求者,她的脸是鹅蛋形的,两只眼睛明亮如水,鼻子高挺,嘴唇不薄不厚,有点红,眉毛不怎么弯,但很浓。选择陈朋作为丈夫,是她退无可退的选择。
大四的寒假,林远君久违的回到家和父亲一起过年。大年三十,他们两个人围着圆桌吃年夜饭,父亲在那一头,她在这一头。父亲不说话,林远君倒也乐得听外面的鞭炮和烟花声。这时父亲说话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头也没抬,她的父亲云淡风轻地说:“女人在二十几岁是最美的,要趁这时候嫁了,老了丑了就没人要了”她的眼神转向父亲,父亲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她放下筷子:“我永远不会结婚。”桌上的碗筷碰撞声骤然停了,父亲冷声问:“你不打算结婚是不是?”
她受够了父亲的诘问:每次回家父亲只问她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回答完后大家都要忍受着难耐的死寂气氛。她疲于应付父亲打探她的消息,也想不通为什么,于是去问身边的人,她们的回答仿佛是被统一设定好的:女孩子还是有一个家比较安稳。她明白了,女人的生育价值是最重要的。她恶毒地想:“他们都有生殖癖。”
直到有一天,她在上班途中接到了医院的电话,父亲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她如做梦一般冲进医院,死死守在ICU,熬到黑眼圈一圈圈扩大,眼袋一层层下垂,终于等到父亲情况转好,却不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在了谁来照顾你?”
林远君照顾父亲来得勤,厌恶她的父亲对她第一次对她说:“没有你还真不行。”
从前冷脸的父亲怀念起母亲和他的恋爱往事,但在说到母亲的死时,他的几滴眼泪从眼角落下。他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林远君心里冷笑一声,你就是她的死的罪魁祸首。
半晌,父亲擦干眼泪,他说:“你母亲一生的愿望就是看你成家,你一定要帮她实现啊!”听到这话,林远君浑身一颤,仇恨和痛苦的味道在她嘴里发酵。她永远忘不了母亲那时的那个眼神,夏雨荷站在窗台上,那双眼通红的眼绝望至极,流下的泪祈求她的原谅。
林远君冲上去:“不要啊!妈!”
夏雨荷扶着窗框,平静地说:“你要好好活下去,远君。”
夏雨荷穿着林远君买给她的一整套衣服,那是第一次穿,也是最后一次穿。
林远君下楼买了一包烟,蹲在医院大门口颤颤巍巍地点燃了一支就抽起来,这是她抽的第一支烟。
正好那时陈朋惴惴不安地向她表白时,她想着这个人或许能给予她自由,并且,还有什么比现状更糟糕的呢?她的手腕上是无数道横切的疤,日记里写着尽快结束生命的方法,脑子里全是想要忘记的人,于是她微笑着接受了。
她拒绝和陈朋的一切触碰,牵手摸头拥抱接吻或者做更肮脏的事情统统拒绝。陈朋知道她和高函的过往,表示不反感,他说:“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婚后我们再做也不迟,对吧?没关系的,你只要接受我的喜欢就好了。”,林远君想,这话说得真像她爸。当然,林远君婚后更不会和他做这些事了。
求婚时,陈朋单膝下跪,捧着心对她说:“远君,我会永远爱你”,双眼蓄满眼泪作忠诚状,林远君忍不住哭了一声,之后眼泪串珠般的地簌簌落下,陈朋喜悦地看着她,她却强忍着自己想逃跑的冲动,机械地伸出手,戴上了她人生的另一层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