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思考能力在那一刻短暂停摆,柳虞的脑子一片空白,随后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像洪水一样涌入。她的四肢血液倒流,向头顶汇聚。
全身发麻。
“什么?”
尽管她压低了声音,依旧没有让李典错过语气中的不可置信。
看着她微张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李典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柳虞下意识地迅速否认,却感觉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哽在胸腔,怎么都吐不出来,仿佛被攫住脖子,她迅速收拾好状态,“你怎么知道的,他和你说过吗?”
姜樾?
夏令营的学员之间不是互相叫英文名就是叫外号,很少会交换自己的中文名,柳虞记得李典的名字,也仅仅因为她的英文名和中文有一定渊源,让人印象深刻。吞吞连她都没特意告诉过,又怎么会告诉李典?
“不是这样。”李典说,“最后几天,不是每个班都做了总结展示吗?我帮老师统计名单,看到过他的名字。因为我家旁边有一个楼盘也有这个‘樾’字,所以有印象,木字旁,右边是‘超越’的‘越’。”
吞吞的班里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孤立无援,才会大费周章地请柳虞代笔。突兀的方块字在一串外文符号里无比显眼,这个“姜樾”只能是他。
柳虞从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错乱过,仿佛在某一刻搭错了一个绳结,从此无论怎么解,都只能把结越扯越死。
如果吞吞是姜樾,那蔺闻是谁?
“你记得他当时多大吗?”她又问。
当年他们未曾留下合照,柳虞无法确认吞吞的手臂上是否有那颗痣,只能从年龄入手。
“那不知道。”夏令营里五湖四海的成员,哪个年龄段都有,很少特意互相问,李典与他没那么熟,“怎么了吗?”
柳虞垂眼,轻轻摇头:“没什么。”
她尝试吐气,却还是没有捋顺胸腔。
李典看出她的异常,甚至通过另一个陌生名字和刚才三两句的对话,就猜她该不会是认错过人。可是柳虞明显不愿意透露更多信息,李典只能压下心里的好奇。
“那我就先回去等通知,不耽误你工作了。”
柳虞又张了张嘴,似是还有别的话想和她说,最后吞入喉咙,干涩地对她点头:“下次见。”
李典因为这三个字弯起眸子:“哦?你的意思是我能进二面?”
“你很优秀。”面试已经结束,讨论这些问题无伤大雅,柳虞还沉浸在上一段情绪中,对她牵强地撑出笑意,“但我可不敢打包票。”
他们公司的面试出了名的难,一面又是通过率最低的一环,从刚才的交谈中,柳虞感觉出来李典与岗位的匹配度以及背后的为之准备的充足功课,从HR的专业角度,她觉得李典有很大可能拿到最终offer,不过万事总有意外。
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上次那种情况,大饼这种东西,老板给她画画就得了,她没必要对着应聘者画。
李典也懂,但还是感谢她。
“我送送你吧。”柳虞说。
突然的客套让李典有些受宠若惊,双方客气半晌,最终柳虞只将她送到大堂的旋转门外。
目送李典的背影,柳虞叹口气,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包烟。
整个下午都在面试,手里还有些其他工作未完成,但柳虞实在没什么心情。她不喜欢抽烟,只是曾经好奇,向其他同学要一根试过,和蔺闻交往后,他曾要她戒烟。
柳虞当时还有点愣,后来才想起,他们在学校的围墙下碰到时,她正好在抽。
原来那其实是她和蔺闻的第二次见面吗?
不规则的烟雾从口中吐出,翻滚着向上漂浮,让柳虞看不清眼前景象,恍惚得很多场景浮现回脑海。
姜樾对于“先来后到”的执着,蔺闻对于夏令营的遮掩态度;姜樾曾说过口语不好,相反蔺闻其实还不错。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向她证明,姜樾更贴近她印象里的吞吞。
包括校门口——姑且认作那是她和蔺闻的初遇,很多细节早就忘干净,但柳虞依稀记得,的确蔺闻否认了几次这个称呼,交往后也无比抗拒。
柳虞那时以为他只是害羞,此刻再想,恐怕有更深的原因在内。
可是,那蔺闻为什么又要承认呢,为什么从来不讲清楚呢?姜樾……他肯定记得自己,为什么也不解释呢?
都说抽烟会让人的大脑在短时间内异常清醒,可是柳虞看着指尖夹住的烟火,却越想越混乱。
蓦地,她记起父亲说,遇到过一个戴墨镜的高中同学。
不怪她杯弓蛇影,身上突然遇到这么件离奇的事,谁都会忍不住把曾经的诸多遭遇全都串联起来。
柳虞拿起手机。
父亲接得很快:“怎么了?”
那根烟才烧到一半,柳虞从嘴里拿出来,边吐着雾边说:“爸爸,之前您是不是说,在小区门口遇到过我同学?”
“对啊。”柳父不清楚她怎么又会掉过头来再问这事,“人家联系你了?”
“那倒是没有。”柳虞说,“就在咱们家小区外边吗?”
“对。”
“具体哪天还记得吗?”
“哎哟,那我可得想想。”这事发生有阵日子,柳父的记忆力还不错,可对这种琐碎的小事从不上心,一时半会回忆不上来。
柳虞帮他划了个区间:“是清明节前还是后啊?”
“节前。”这么一说,柳父想到了,斩钉截铁地答,“我想起来了,当时那小伙手上提了几个粽子礼盒,还说要分我一盒。咱们家冰箱里头多得都吃不完,就没要。”
“他跟您说他名儿了?”
“我不没记住嘛。”
柳虞追问:“几个字啊?”
“两个。”柳父想了想说,“那小伙子普通话挺标准的,不吞音。”
“您没收人东西吧?”柳虞说,“没名字,我都猜不到这是谁,怕您拿了回头我没法给人回礼。”
柳父否认:“那没有,我要是收了肯定把人家名字问清楚的。”
这倒是。
“那就好,我想起来问问,那我继续工作啦,还没下班呢。”柳虞准备结束通话。
柳父也要加班,看看时间,不忘嘱咐女儿:“你要注意休息。”
“好,您也是。”柳虞顿了顿,又道,“我下周末回家。”
就算看不到,依旧能从语气里听出电话那边的父亲笑弯了眸子:“记得跟你妈也说一声,她肯定高兴。”
这话让柳虞心里暖起来,两人再互相嘱咐几句,挂掉电话。
柳虞关了屏幕,握着手机放在胸前的位置,抬头思考。
两个字,男性,戴墨镜,没有口音,清明节之前,还认识她爸。
这些线索根本不足以精准定位到具体某个人。
柳虞沮丧地放弃,转而继续琢磨姜樾。
她想过直接问他,和李典聊到一半,这个念头就无数次从脑中滑过。甚至有几回她恨不得干脆打个电话把姜樾喊下楼,让他和李典当面对峙。
只是她不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得到以后呢?如果李典知道她和姜樾就在同一家公司共事,却从未说起,她又会想什么?
柳虞一面认为,无论吞吞是谁,她后来喜欢上的都是蔺闻,不会有任何改变;一面她又害怕,姜樾和蔺闻似乎达成了某种身份错位的默契,谁都闭口不谈,令这件事显得并不像只是认错人那么简单。
她知道更多东西以后,又要怎么面对?
对于未知,柳虞报以本能的恐惧。
而且按姜樾的性格,她如果现在问,他说不定会直接冲到人事部,与她当面说个清楚。
还是周六吧。
她想平平安安度过这周,处理好她的工作,留给自己稳定的情绪和充足的时间。在正事面前,感情戏只能靠边。
想清楚这些,柳虞碾灭即将烧尽的烟头,胸前的手机震几下。
是姜樾的消息。
“你还抽烟?对身体不好。”无论吞吞还是姜樾,都并不知道她曾有过这个习惯。
他发了张照片,俯视的角度,因为拉近镜头而使画面有些模糊,正是柳虞靠在墙边手举烟头的样子。
柳虞顺着方向寻找他的位置,却只能见到反光的玻璃外墙,晃得刺眼。
姜樾又发条消息:“别找啦,你看不到我的。”
还有点得意。
柳虞将烟头丢到垃圾桶顶端的烟灰缸里,笑着打开相机,压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千百个疑问,对他那个方向的天空拍了一张。
“今天的天好好看。”
天色如水,就连稀稀拉拉的几条薄云都显得温柔。
“陪一张。”
他又发照片,是刚才举起手机的柳虞。
她不禁笑:“我以为你也要拍云。”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耳熟能详的诗,不需要他说出下半句,她就懂其意思。
少有的舞文弄墨,还是这种初级桥段,姜樾不知道柳虞会不会嫌他土,攥紧手机,耳尖盖上浅红。
手机弹出声音,他举起查看。
“你一个留学生,还有点文学造诣。”
感觉自己被小瞧:“我也是经过义务教育的。”
柳虞发了个揉脸的表情。
“是啊,你多厉害,多得是我不知道的事。”
总觉得这话那么突兀。
姜樾想不出来,快到下班时间,哼着《你不知道的事》转身。
尽管柳虞提前告诉左叡周六有别的安排,不需要他过去,但他还是发信息问柳虞,要不要接她下班。
反倒柳虞觉得奇怪:“你不去聚餐吗?”
昨天在那个聊天群里,柳虞看到方黎他们兴致勃勃地准备又安排一次明天的聚餐,就在方黎家,大家煮火锅,喝点酒,聊天、打打牌。
左叡要是参与,周五晚上都不会来找她。
“也不是每次都要参加。”他却说。
出租车边偶遇方黎一周有余,柳虞连解释的说辞都在脑袋里改了三个版本,力求做到逻辑自洽、细节合理,可是左叡到现在问都没问她,大概方黎没说。
对于方黎,柳虞的观感一直很复杂。
读书时利益冲突,气场不和,导致两个人的关系冰冷僵硬,方黎从不掩饰对她的敌意和厌恶,但她似乎只是过过嘴瘾,并未真正主动插手过柳虞的事,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界限划分得很清楚。
性格令她们注定无法成为朋友,但柳虞对她倒蛮认可的,尽管她都能想象到方黎不屑一顾地横她,肯定会说:“要你喜欢。”
“不聚就不聚吧。”柳虞说。
省得万一他们喝醉,说漏嘴。
“怎么突然转性,你以前都劝我去的。”左叡问。
的确,以前那些朋友对她怨念颇深,怪罪她霸占了无论是蔺闻还是左叡的太多私人时间,令他们变得极其重色轻友,所以每到这种集体性聚会,她都劝他们参与,在恋爱之外要记得维护和朋友的关系。
等到他们不甘愿地去了,柳虞再潇洒地约朋友逛街。
现在反而颠倒。
“周三才见过不是?叶冬也说呢,再喜欢都不能天天见,容易腻嘛。”
叶冬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可是我对老婆永远不会腻。”
想着他对手机嘟嘟囔囔,最后打下这行字的样子,柳虞都想把手伸出屏幕摸摸他沮丧的头顶。
她发个亲亲的表情。
左叡才又说:“所以你周六和叶冬出去?”
柳虞的右眼皮在这刻轻跳,说:“嗯。”
*
星期六。
阴转小雨。
-
不跟柳虞一块,左叡想不到还有什么去处,仍旧赴约。
朋友聚餐,方黎负责提供场地和锅底,剩下的朋友每人带点想吃的食材,就能凑出丰盛的一桌。左叡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三盒速冻羊肉和处理好的新鲜毛肚,问群里要不要啤酒。
“我家只有两瓶。”方黎说。
左叡便又拎了一箱,放到车子后座。
看到副驾驶上摆的紫色毛绒靠枕,他拿过来揉几下,哪怕柳虞不在,这个位置也是她的专属座位。别人坐不上去,冰啤酒更不可能。
他到得巧,锅底已经开了,正冒烟。朋友里有几个口味重的,一直在尝够不够浓,还想再加半块底料。
“你必须吃点麻酱是吧?在这儿。”有人把小碗递到左叡面前,让他自己调料。
每个人都自给自足,比不上有人服务的舒适,但胜在自由放松、其乐融融。
大家周末都不用加班,可以敞开喝,那箱啤酒到后来都有点不够分。
没有人喝醉,仅仅是微醺,几个朋友挪到沙发去打扑克,左叡留在餐桌边帮忙收拾。
“没事,放那明天再收吧。”方黎过来,“你和他们去玩。”
左叡摇头:“都是油,凝固了更难洗,趁现在好擦。”
他在家里从未干过一点活,这些生活经验都是在柳虞那累积出来的。要说柳虞有什么功劳,把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变得接地气了算一件。
天知道当初他们出去玩,左叡傻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坐公交和地铁有多让人抓狂,他们问他平时出门怎么走,他回答有司机。
现在挺好,打扫、收拾、打下手,样样精通。
还有个朋友在厨房帮忙,方黎和左叡在餐厅。
“我和柳虞准备下周末去给蔺闻扫墓。”左叡对方黎说。
她对柳虞不去扫墓这事颇有怨念,现在柳虞想法转变,左叡相信方黎会对她有所改观。左叡希望他身边的人都可以融洽相处,哪怕做不成朋友,也不要每次都针锋相对。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方黎的表情会有所松动,却发现她的眉毛皱得更紧。
“怎么?”左叡问。
方黎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那天好像……看见蔺闻了。”
对不知情的人,这句话的意思无异于走路撞鬼,左叡马上联想到姜樾。方黎的工作偶尔会去柳虞公司附近,有几率遇到上下班的他。
只是还没等左叡解释,方黎又抛出一个新消息:“他当时和柳虞走在一起。”
未曾料想,左叡愣住。
“一起?”
柳虞答应过他,私下不会和姜樾来往的。他们的工作交集仅限于公司内,不应该在外面被方黎撞见。
那种长久以来被压抑在心底的不安,隐隐又有往上窜的趋势,冷感随着思绪的推移扩散到全身。
他向她确认:“你看清了?”
“那个人和蔺闻长得一模一样。”方黎不敢多说,事情太过蹊跷,她连其他朋友都没讲。
“什么时候?”左叡又问,这次语气有点急。
方黎还以为他在震惊于“蔺闻”,解释道:“但是他说他不是蔺闻,也不认识我,说我认错人了,可是柳虞竟然会和他在一起,还不告诉我们,我不明白……”
“我问你什么时候!”左叡想听的不是这些无意义的猜测,表情忽地变得冰冷。
骤然提高的声音把打牌的人都吓一跳,探头过来。
“喊什么啊?”
“有话不能好好说?”
方黎也惊讶,他的反应完全超出预计,不像是仅仅因为仿佛死而复生的“蔺闻”:“晚上吧,十点左右。”
十点。
左叡闭眼深呼吸几次,尽力压下情绪:“哪天?”
“那天下大雨。”方黎虽对他的态度有意见,仍努力回忆,“我打车下来,正好看见他们,那是几号来着?”
“下大雨。”这个关键词令左叡不寒而栗,近段时间,只有那天下了场雨,“你确定?方黎,我知道你和柳虞关系不太好,但你不能编这种鬼故事……”
感觉到他的不信任,方黎瞪眼打断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左叡的表情倏地收敛。
“上周三是不是?”
方黎点头:“对,我还在你朋友圈看到玫瑰花了。”
提起玫瑰花,那口本都降下的气再度直冲头顶,左叡撑不住地转过身,为数不多的酒意在几次情绪起伏后全部散去。
他恍然大悟地喃喃:“怪说不得……怪说不得她非要我今天来和你们聚,还说周末有事。”
故意隐瞒出差,姜樾奇怪的态度,柳虞魂不守舍的状态,脖子莫名多出的红斑,异常频繁的下午茶。
碎片化的记忆飞一般在眼前闪过。
左叡浑身一颤,瞬间清醒,再顾不上收拾桌子,冲到门口找自己的鞋。
几次蹬不进去,手指却连拉起鞋跟的力气都没有,掌心全是冷汗。
其他人见他忽地这个反应,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怎么这就要走?”
左叡听不到别人的疑问,自顾自地穿鞋。
“你要去找柳虞?”方黎追来,她最能察觉到左叡这时状态的不对劲,“你喝了酒,不能开车,缓一缓再走也来得及。”
别人应和:“是啊,而且才吃完饭。”
“就是啊,柳虞有那么重要吗,这么急着跑。”
“你也别老围着她转,过点自己的生活吧。”
“你们懂什么!”左叡却最听不得这些话,猛地起身攥住说话者的领子,眼球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通红,目眦欲裂。
就是因为他们煽风点火,对她态度冷漠,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严防死守,不留任何可乘之机,哪会轮得到那个冒牌货趁虚而入?
“我要去见她,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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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窗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