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华灯初上,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太学休沐,迟钰约了季洛淮赏灯会,几位太学好友和堂弟妹一同,大街上人声鼎沸,一行人就属迟钰最雀跃,跑在最前面到处看到处玩,家仆都看不住。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过这样的节日嘛!
打火花,放花灯,还有杂耍......迟钰一看到什么东西就第一时间想着和季洛淮分享,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直在和同学们交谈,语气温柔,自家的堂弟堂妹还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呢,就已经两眼崇拜。
他就知道季母的担忧是多虑的,季洛淮不是不会社交,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罢了,就算是在太学,他也是夫子经常夸耀的对象,谁敢惹他不快。
迟钰一看他都没空管自己,就跑到桥上玩去了。在桥上一望,万家灯火,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反而徒生忧愁,不知道他们还剩多少时间。
发愣了一会儿,再转头一看,周围全是喧闹游街的人群和吆喝的小贩。
“小钰!别乱跑,到我这来。”
手腕突然被握住,声音很熟,迟钰顺从地被人拉到怀里,顺着人群走到桥的另一侧。
家仆和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是季洛淮找到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都长得比自己高一截了。
迟钰被季洛淮的披风拢到怀里,忙不自在地挣脱出来,指着旁边的灯谜说:“我要玩这个!”
季洛淮看着迟钰兴冲冲地过去,对着灯笼念叨:“春去也,花落......无言?”
季洛淮扫了一眼面前几串灯笼便敛下眉眼,只看着迟钰在灯笼前转悠。状似无意地提点两句,迟钰很快解出来,揭了字条去,换了只花灯。
迟钰喜悦道:“我太厉害了,洛洛,我们两个人再去放一盏花灯!”
季洛淮笑着应是,到了河边放花灯,迟钰蹲在他身边,小声问:“你许愿了吗?”
“许了。”
“你许的是什么?国泰民安,海晏河清,还是阖家安康,学业有成?”
不等季洛淮答复,迟钰自己又得意洋洋道:“我许的愿望可是为你许的哦!”
季洛淮本想说些什么,又改了口,问:“为什么为我许?”
“我自己的许过了嘛。还有新一年里,你开开心心的,我就也跟着开心......”
季洛淮愣了一下,看着灿灿灯光映上少年明艳动人的侧脸,圆润的杏仁眼生动又鲜活,令人看着心生暖意,美好得恍若泡影。
他在迟钰看过来时,不知为何躲闪了去,羞怯地望着漂远的花灯。
“许过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刚才太吵,我没有听清楚小钰说什么。”
迟钰睁大眼,又笑起来:“太好了。不过好可惜,我还想知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季洛淮余光看见迟钰那不设防的笑,白皙的脸上飞红一片,把脸埋到披风的毛领中。
“没什么,也是关于你的。”
“唉?”
“也许和你许的是同样愿望哦。”
“真的?那太好了!”
迟钰趁季洛淮不注意,飞速泼了河水过去,季洛淮一愣,迅速还击,笑笑闹闹没多久,同学们便寻来,众人一同夜游上元节。
这是迟钰在人间过的最后一个年。
/
离国。
战火纷飞,国破家亡。
马车颠簸地在山林小道中行着,迟钰抱着暖炉,不安地在脑中一遍遍回忆原书中提到的细枝末节。
突地门帘被拉开,露出少年的身影,季洛淮翻身上车,坐到迟钰身边。
“我有点紧张,就来了。”
迟季两家交好,逃亡的时候在一起走。迟钰看到他也松了口气,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们两家家境再殷实,也有断粮的一天,天灾**,现在国中闹着饥荒,浮尸遍野,人都饿得啃树皮。他们正隐姓埋名逃向邻国,但敌国泯灭人性,不放过一个离国国人,这样耗下去根本没有尽头。
但迟钰怕的不是这个,他记得原书中只写过季家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季母和季洛淮两个人。
而季洛淮在万念俱灰中绝望黑化的契机,正是在危机关头季母护住了儿子,在儿子面前被残忍杀害的画面。饥荒之下,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饿疯了的畜生眼里意味着太多。
季母是用自己留下给季洛淮争取了逃跑的时间。一个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为了救自己而被烹煮分食,躺倒在肮脏发臭的乱葬岗流了三日血泪。
知道是母亲救下来的这条命,季洛淮像草根一样顽强地活了下去。他很快接受了邪神的继承,掌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又化身地狱恶鬼,杀回敌国,无尽地屠戮。
再之后,他落入陷阱,失忆被救。
迟钰浑身发抖。
“洛洛,你相信我吗?”
不等季洛淮说话,他又道:“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沉浸在思绪中,没过一会,迟钰后知后觉地发现季洛淮没有回应他,他转头看去。
灰蒙蒙的日光透过窗帘,因颠簸时有时无地投射进来,却衬得眼前的场景更静,静得好似一幅黑白画。
季洛淮坐在迟钰的对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迟钰,漆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倒影。
不知道为什么,迟钰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波动的情绪,少年坐着的那个地方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大片的阴影落下来,隐没他的半张脸,墨色的瞳仁反射着无机质的光。
而披风上的那圈毛领更是衬得他雪白的脸更为刺眼,散发着幽莹的光晕。
迟钰的心跳诡异地慢了半拍,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还没等他关心,季洛淮突然欺身压过来,在他耳边说:“小钰,有劫匪,一会我数三个数,我们从车上跳下去。”
什么?有劫匪?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人的呼喝和刀剑交锋声,季洛淮当机立断地带着迟钰跳车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山林深处逃跑。
劫匪自然发现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跑了,甚至骑马追来,季洛淮把他们的披风往路上一扔,护着迟钰一转头就往山坡下滚去。
寒风凛冽,两个人又在冻得坚硬的冻土上滚了好几圈,迟钰浑身上下狼狈至极,磕得头破血流,季洛淮也没好到哪里去,把他压在一个土坑里,许久都没动。
季洛淮如墨的长发散了,丝绸一般落在迟钰的颈间、颊边,冰冰凉凉的,带着淡淡的香味。
迟钰闻到那若有似无的冷香,愣愣地看着季洛淮,看到他那姣好的唇。
“在那边,快追!”
马蹄声靠近又远去,侥幸他们没被发现。
两人又匆匆起来,手牵着手,找一处安身之地,可没过多久,天空竟然开始飘雪,无疑是雪上加霜。
家族的车队再也找不见了,迟钰默默安慰自己能这一劫过去之后,他们安全了再去寻找家人。万一现在剧情发生了变动,原来的惨剧并没有发生呢?
想到这,迟钰抬头看了一眼季洛淮挺拔的背影。
如果本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灾难,也都没有发生......
“嘶......!”少年突然痛哼一声。
迟钰这才发现季洛淮额上冒着冷汗,走路已经维持不住正常的姿势。
他一惊,连忙上去撑住摇摇欲坠的季洛淮。
没想到刚稳住,甚至没站稳,脚底下的雪层突然开始打滑,两个人瞬间不受控制,滑到了附近一个极深的洞地。
“嘭——”
迟钰摔得两眼发黑,头痛欲裂。
清醒了之后还反应了三秒,才接受现在的情况:
他和季洛淮一起掉到了一口枯井里,抬头只能看到小小的洞口中灰蒙蒙的天光。
完、蛋、了。
顾不上绝望,迟钰顶着流了血还发晕的头去看季洛淮的情况,他已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吓得迟钰差点说不出话。
喂,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要是折在这里,他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
还好呼吸还在,迟钰把季洛淮的鞋袜脱了,发现他的脚踝果然扭伤,肿起来很大一块,可是井底光线实在有限,迟钰只能用撕下来的衣服碎片简单处理。
少年睡得很不安稳,呼吸发热,眉头紧皱,迟钰怕他发烧,给他敷了点湿泥巴就一直守着。
迟钰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季洛淮这可是这本小说的男主啊,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领盒饭的,他好不容易和主角打好关系,大腿可还没抱呢!
雪偶尔从井口遥遥飘落下来,迟钰咬着牙,等着有人从井上路过,把他们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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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钰在角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取暖,要是听到井外有一点动静,马上大声呼救,可是依然没有人来救他们。
就这样捱过了一个天明,迟钰神志不清,朦胧中听见季洛淮呢喃着水。
他一激灵,及时地把井里还没融化的雪喂到了季洛淮嘴里,季洛淮喝了点水,没过一会又睡着了。迟钰提心吊胆地盯着他,心想要是他的呼吸再微弱一些,就把人叫醒。
他把身上能脱的衣服都脱下来给季洛淮盖上,好在后半夜季洛淮的呼吸也平稳许多,没有那么让人担心了。
心一放,迟钰马上感受到了饥饿。困在井底,被救出去的日期是未知数,水还好说,两个男性没有食物,其中一个还是伤员,接下来的生活他根本不敢想。
好在刚才给季洛淮弄雪的时候,迟钰在井的四周挖出了很多一片片的青苔,几乎长了一面墙,大概还能撑一段时间。
他把青苔都挖下来,围在衣服里,自己吃了几片就舍不得吃了,坐在井底假寐,等着有人施救。
一等,又是两日。
天黑了又白,季洛淮醒了,能自己吃青苔了,他拿过包裹数了数,估计他们最多只能靠着青苔再撑三日。两个人坐在井底,都沉默着。
季洛淮并没有好转,醒了也是躺着虚弱地喘息,两个人交换着休息,上面有人的时候其中一个还可以呼救。
情况不好,外面已经很久没有雨雪了,迟钰坐在井底,看着日光差不多开始黯淡,拿出衣服包裹着的青苔,取出其中几片打算喂给季洛淮。
可是喂到嘴边,季洛淮却并不张嘴,迟钰以为他没注意,开口道:“洛洛,吃吧。”
他自己吓一跳,才几天没喝水,嗓音就如此沙哑了。
井底很黑,迟钰直觉感受到季洛淮睁开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我不会再吃了。”
迟钰顿了一下:“还剩好多呀,洛洛,该吃就吃,不要闹脾气。”
迟钰先发制人,季洛淮却叹了口气:“你喂我吃青苔,一顿喂六七片,一天喂两次,按照数量,早该没有了。”
黑暗中传来迟钰那故作轻松的声音:“你数的时候,我还没把所有的青苔都摘完呢,其实还有好几个地方我没摸到,这里还有一些。”
季洛淮沉默了一会:“有多少?”
迟钰愣了愣,还没组织好答复,季洛淮便道:“还有你一天只吃三片省下来的三十三片么。”
黑暗的井底久久没有人说话,寂静且寒冷。
“洛洛,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也许没有呢?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想要那个人是你。”
少年的原本清朗声音同样变得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迟钰心里只有一个答案,到底是季洛淮重要,还是他这个其实并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重要?他也没想到过原来自己是这么无私的一个人。
“季洛淮,我说了,相信我。”
迟钰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本来打算要喂给季洛淮吃的苔藓吃进嘴里,然后在季洛淮震惊的神情中,又嘴对嘴地将唯一的食物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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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