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桢明白,自死窑这一现象背后,远非“愚昧”二字所能解释,它的出现实则是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面临着生存资源的严重短缺。
尤其是这丰延村,不知为何土地日渐贫瘠,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可这些残忍的做法终究只是饮鸩止渴,不仅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可能让情况雪上加霜。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人,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等日后再作计较。
李承桢轻叹一声,终究狠不下心来。这世道艰难,人人都在受苦,而她眼中极力掩饰的,分明是藏不住的无奈与悲悯。
若连有能力的人都变得麻木不仁、只顾私利,这世间的普通人又该靠什么在这艰难世道里活下去呢?
见李承桢要出手相助,燕七立即抱拳道:“李道长若遇上化衔作乱,在下必定第一时间上报镇衔司,为您备齐勘验文书。到时候凭这个结案,该给的赏钱一分都不会少。”
燕七话说得恭敬却不拖沓,眼神锐利透着精明,一看就是个办事牢靠的主儿。
李承桢微微颔首,目光在燕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人机灵得很,既有上进心又懂得分寸,若是出身再好些,定能在官场上大有作为。
她暗自叹息,这终究是个讲究门第的时代。农家子弟即便有天大的本事,若无人引荐,终究要被埋没在尘埃里。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回来,”她斩钉截铁地说,“其他事情——等找到人再说。”
李承桢跟着村长,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走着。她步履沉稳,目光却不时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往李承桢身上瞟,既带着几分忌惮,又掩不住满脸的焦灼与惶恐。
众人走到一座自死窑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这座自死窑是乔大郎为老父准备的“善终”之所,此刻却莫名透着股阴森气息。
乔大郎的父亲刚“离世”不久,村里就接连有孩童失踪。从最可疑的地方查起,自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李承桢在窑洞前站定,眉头微蹙。她仔细打量着四周,发现附近的地面有些异样——泥土翻卷,草茎折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
走近窑口仔细查看,原本用石块和泥土封得严严实实的洞口,不知何时竟被破开了一个豁口,碎石块七零八落地散在周围。
李承桢蹲下身,指尖轻触那些散落的碎石。“这窑……像是从里面被破开的。”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犹疑。拨开碎石堆,洞口内侧几道深深的刮痕赫然映入眼帘。
既然乔老丈的尸骨不在窑中,那会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扫过前方歪倒的草丛,心中顿时明了。刚要说话,村民们却已经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乔大郎!”那村民双眼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吼声在山林里炸响,“是不是你偷工减料没砌严实?要真封死了,你家老头子能爬得出来?!”
在众人劈头盖脸的责骂声中,乔大郎干裂的嘴唇不停哆嗦,通红的眼睛里压抑着说不出的怨愤。
“那……那是我亲爹啊!”他嗓子沙哑地挤出话来,“咱家又不是供不起老人……”
“养得起?!”那村民厉声打断,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冷笑,“祖祖辈辈的规矩,到你这儿就破了?今儿个你家老爷子能爬出来,明儿个是不是全村老人都能往外爬?”
他猛地扫视四周,嗓门陡然拔高,“怎么?要全村人都跟你乔大郎学孝道?!”
“自私!”一个瘦高汉子突然厉声喝道,手指直戳向乔大郎面门,“就你懂得孝顺?咱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没心没肺的畜生吗?!”
驼背老妇拍着膝盖哭喊:“规矩要是破了,往后日子还咋过?今儿个放过你家,明儿个全村的老不死的都得爬回来要饭吃啊!”她尖细的嗓音直打颤。
众人的责骂声越来越响,乔大郎被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李承桢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乔大郎此刻活像条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偏生脸上还挂着几道可笑的泪痕——既要做出这等违背伦常的事,又想博个孝子美名,天底下哪有这么两全的好事?
说到底,他当真不敢违抗这祖传的规矩吗?抑或是——私心作祟,将人伦孝道抛诸脑后?
李承桢冷眼扫过这群面目扭曲的村民,心中泛起一阵烦躁——人人脸上都写满了自私与冷漠。
这些被生活折磨得心硬如铁的人们,此刻正借着“祖训”之名,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在乔大郎身上——好像只要狠狠踩住这个“不守规矩”的人,就能让他们占据道德制高点。
可他娘的,他们哪来的道德?
她深叹一声,这狗屎的世道!
李承桢抬手一挥,打断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够了。”她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目光锐利地投向不远处那片倒伏的野草,“线索就在前面,都跟我来。”
当众人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陡坡时,突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荒草丛中,赫然躺着一具野兽的尸体。
草丛里躺着一只獐子的尸体,胸腹处被撕开一道可怖的伤口,白森森的肋骨裸露在外。
血肉模糊的创口边缘还挂着新鲜的血丝——分明是被什么猛兽用利爪硬生生扯开的。
一阵微风吹过,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天爷啊……”方才还气势汹汹声讨乔大郎的村民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被草根绊倒。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捂住口鼻,脸色刷地变得煞白,连手指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承桢略一沉吟,转身平静道:“都散了吧。”她的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全然不为眼前的惨状所动,“乔老丈年事已高,临终前连筷子都拿不稳,哪来这等撕开野兽的力气——”
村民们顿时会意,又有怪物在作祟,一个个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村长虽然也吓得够呛,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前:“道长,这獐子肉……还能吃吗?”话是这么问,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兽尸,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
在这靠天吃饭的穷村里,一具野味的尸体,足以让所有村民眼里都泛起贪婪的绿光。
李承桢冷冷一眼扫来,村长顿时如坐针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还强撑着讪笑。
自从自死窑的陋习被揭穿,他在道长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表面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李承桢可不待见他。
李承桢从布袋中抽出一道净水符,两指轻夹着递向村长。袖摆翻动间,带起一缕淡淡的朱砂香。
“拿去。”她语气疏淡,却又透着一丝无奈,“烧符化水,煮肉时用这水。”也不知能否给这些愚昧之人清清心窍。
村长浑身一颤,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去接。
待回过神来,已小心翼翼地将符纸捧在掌心——黄澄澄的符纸衬着黝黑皲裂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兀。
这个如石头般冷硬的中年汉子,此刻眼眶竟微微发红,隐隐泛起湿意。
他可以对那些残忍的习俗视而不见,固执地守着祖辈传下的规矩。可当面对这份陌生的善意时,那颗被贫苦生活磨砺得冷硬的心,竟开始一点点剥落坚硬的外壳,露出久违的柔软。
这或许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预期违背效应”。
人们往往对亲友的关怀习以为常,却不会期待陌生人的善意。
正因如此,当习惯了世态炎凉的人感受到预料之外的温暖时,那份感动才格外深刻——就像在漫漫长夜中,一点微光也会显得格外明亮。
李承桢的目光落在燕七苍白的嘴唇上——昨夜那场激战留下的伤,让他连挺直腰背都显得吃力,每走一步都忍不住皱眉。
李承桢侧过脸对他道:“你也回去歇着吧,吃点肉养养伤。”顿了顿,又补充道,“人多反倒添乱,不必跟着了。”话说得直白,却是不争的事实。
燕七低眉沉默片刻,随即释然。虽仍放心不下,却也明白李承桢所言在理。昨夜那团扭曲黑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凡胎□□,终究难敌这等邪物。
这个认知如一块寒冰,沉沉坠入心底。
可他眼中光芒未减,反而闪过一丝明悟——这世间万物本就如同百工之器,各有所长,各得其所。
燕七抱拳行礼:“我带人在附近再找找。”话说得利落,眉宇间那股捕快特有的锐气又回来了——孩童走失的案子他办过不少,比起妖邪作祟,更可能是跌在哪个山沟里了。
李承桢微微颔首:“是我考虑欠妥了。”
短暂交代之后,众人兵分两路。
李承桢和大牛循着地上若隐若现的痕迹一路搜寻,最终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又发现了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只是这一次——躺在那里的不再是野兽。
那具人形尸体已然没了皮肤,裸露的血肉在树荫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味。
李承桢俯身查看,手指在尸体上方顿了顿:“不是乔老丈。”
“就算剥了皮,这骨架也太壮实了。”她说着,眼睛往左上方微微一抬,“听村长说,乔家老爷子瘦得皮包骨头,临死前连站都站不稳。”
她仔细检查那具面朝下的尸体。只见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后颈直贯脊背,皮肉外翻如同犬牙交错,创面肌理清晰可见——这分明是有人从后颈下刀,硬生生将整张人皮给剥了下来。
李承桢取下腰间的水囊,拔开木塞,将清水缓缓浇在尸体上。
然而凝固的血块死死黏在肌肉组织上,清水只能冲走几缕淡红的血丝——这个细节揭示了一个骇人的真相:受害者很可能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活生生剥去了皮肤。
**剥皮引发的生命反应特征与死后剥皮不同。
首先,由于心脏仍在搏动,创面会呈现喷射状出血,导致尸体呈现明显的失血性苍白。
在血压作用下,血液会沿皮下疏松结缔组织向身体低位渗透,形成特征性的浸润现象——就像颅底骨折时,血液会积聚于眼睑皮下形成“熊猫眼”的征状。
更重要的是,**创伤会激发凝血机制,纤维蛋白迅速交织成致密网状结构,形成难以冲刷的血凝块。
相比之下,死后剥皮呈现截然不同的形态学特征。由于循环终止,创缘仅见少量被动渗出的血液,且缺乏纤维蛋白参与,这些死后出血极易被清水冲洗干净。
大牛站在李承桢身后,脸色惨白如纸——那具剥了皮的尸体,让他想起今早吃的腊肉。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酸水一个劲往喉咙口窜,他不得不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
他强忍着不适,可当李承桢冷冰冰地说出“这是活剥人皮”时,最后一丝克制终于崩溃。胃里翻涌的酸液冲破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大牛虽在战场上杀过不少羌渠人,但从来都是一刀毙命,给个痛快。可这般活剥人皮的狠毒手段,却是他生平仅见的残忍。
李承桢指尖微顿,慢慢直起身来。她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大牛发抖的肩头轻拍两下:“至于吗?”力道恰到好处,莫名让人踏实。
她略一摇头,目光扫过四周时突然定住——杂草丛生的泥地上,一道断断续续的血迹如引线般,蜿蜒伸向远处的树林。
“快看!”大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黄白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混着融化的脂肪,拖出黏腻的印子。他刚刚平复的胃部又是一阵痉挛,酸水直往喉咙口涌。
既然线索就在眼前,李承桢当机立断:“顺着痕迹追。”
大牛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嘴角,一言不发地跟上李承桢的脚步。
“等等!”走在前面的李承桢突然停下脚步。
大牛闻声急刹,还以为发现了什么线索,结果却看见李承桢正掀开衣领往里查看。
他慌忙别过脸去,结结巴巴道:“顺、顺妞!这光天化日的……你干啥呢?”
奇怪的是,他倒不是害羞,纯粹是被李承桢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整懵了——或许是她扮男人扮得太久,让他都快忘了这是个姑娘家。
“确认一下还有多少弹药。”李承桢低头查看着衣襟内侧,声音因姿势而显得有些发闷。
她凝神静气,体内衔力缓缓流转,皮肤下隐约浮现熟悉的纹路。随着呼吸渐深,心口处一枚卍字印记逐渐显现,在昏暗中泛着陌生的微光。
怎么回事?
李承桢瞳孔猛地一缩——原本碧绿的卍字印记,此刻竟泛着幽幽蓝光,在她心口缓缓流转。
“怎么会……”她指尖微颤,轻触心口。衔力不仅没有消耗,反倒升级了?
李承桢慢慢理好衣襟,心口仍残留着印记传来的微微灼热。
昨夜斩杀那瓮鬼后,她就察觉到心口异样的燥热,当时只当是衔力消耗过度的正常反应,就像手机用久了会发烫。
哪曾想……
“卦不落空……”她低声呢喃,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衔刀,像是抓住了某种确信,“这就是我的卦金?”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功德。
她缓缓仰头,目光穿过流云,望向苍茫天际:“这就是……我的道?”四野寂然,唯有山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像是在回应,又像只是无心的絮语。
“哎,高维要是能与时俱进多好,整个功德系统不就省事多了。现在倒好,把人扔过来,一声不吭,都靠自己领悟。”
不过,或许她真能借着这份力量,为这个满目疮痍的世间带来些许改变——让绝望者重见曙光,令迷失者寻回本心。
李承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郁结尽消。这世间从无人能指点她的道途,唯有本心可作明灯——既是修行人,自当独行天地,求索真谛。
她不再迟疑,大步向前——眼下就有一个小姑娘正等着他们去救。
大牛一脸茫然地挠挠后脑勺:“这又唱的是哪一出?”怎么突然间跟打了鸡血似的?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紧紧追着李承桢的背影去了。
两人同时加快脚步,刚绕过半截断裂的巨石,前方骤然传来孩童压抑的哭嚎——那稚嫩嗓音里浸透的恐惧,让人听见便是一阵心焦。
二人不再多言,脚步越迈越快。当他们冲到近前时,眼前的景象犹如一记重拳直击胸口——呼吸瞬间凝滞,只听见喉咙里挤出一声冰冷的抽气。
只见一个诡异的身影正机械地挥舞着手臂,指尖延伸出锋利的骨刃,一次次刺向树干。那棵古树已被摧残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树梢上,小女孩惨白的手指死死抠进树皮,泪水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条发亮的泪痕。
当那双惊恐的眼睛与李承桢四目相对时,她心头一震——这不正是来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