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朝朝已经记事了。
这里所有人是如何对待他,他所遭受的一切只要不刻意忘却,以后回想起来都会分外清晰。
时畔不自觉握紧了朝朝的手腕。
“你刚才反应他家人说的痴傻情况,检查结果是没有这回事,如果要确定是否有家族遗传,建议他妈妈也来做一下检查。”
医生电脑打着药单,镜片后的眼看向时畔道:“你弟弟顶多算是发育迟缓,之前不会说话不排除受到精神刺激的影响,回去后要多训练他的日常交流,能够促进语言的恢复,还有他身体差要经常锻炼,不要总缩在屋里。”
医生说完,拿起打印出来的缴费单递给朝雨崇,“家里大人去缴一下费,其他没什么了。”
时畔起身说着谢谢,两人跟朝雨崇后边,到了药房窗户朝雨崇去排队,时畔自觉拉着朝朝找位置坐。
朝朝屁股刚碰凳面,手就想碰被医生处理过的额头伤口,又想起时畔说的不能碰,他皱了皱脸,手往下揉着哭久了红彤彤的眼。
时畔松开他的手,缄口凝望着朝朝脸上除却额头细小的伤口,半晌道:“别怕。”
朝朝发出模糊的嗯?声,陌生的声音惊得他坐直身体,后想起来是他自己的声音,朝朝又松下身体,扭头找寻时畔发声后抿着的唇。
听他道:“等你长大了就能走出去,走出去以后……会好起来。”
时畔神情以及话语都十分晦涩难懂,朝朝一知半解地重重嗯声。
朝雨崇拎着药袋回来,和时畔交代了药的吃法,带着两孩子回去接狗。
小黑的精神看着比刚送来时好一些,黑圆的眼被血糊住看不见东西,发出细弱的狗吟,身体支棱棱一下一下抖着,不知道寻找什么。
朝朝一看到它这样,眼睛又开始管不住的往下掉眼泪。
老头一看他这样,麻利说:“行了,走吧走吧。”
朝朝想去抱,但想起小黑是因为他才被大胖打,怕抱疼小黑,他求助地仰头看时畔。
时畔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没想那么多,用外套包起小黑,怎么抱来又怎么抱回去,不一样的是朝朝提着两袋药,情绪比来时稍稳定。
回去路上时畔不说话,朝雨崇话也没那天请客吃饭时那么多,顶多问问造成小黑伤势的来龙去脉,以及他离家太久不知道的朝朝家庭的情况。
也有可能是他俩是小孩子,大人总是不屑于和小孩子真心实意的聊上几句。
时畔简短带过朝朝私人的话题,三轮车离开柏油大道驶向颠簸土路,他看着倒带远去的景物,扶着晃晃悠悠稳不住身体的朝朝,思绪良多。
怀里病弱的小黑和紧挨着他的朝朝,让时畔缓醒,他问朝雨崇一个想了几天的问题,虽然很冒昧,但他不解,不清楚答案。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朝雨崇能听到,“二叔,你好不容易考出去,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被所有人视为牢笼的故乡,充满了粗劣、落后、封建……
村里的人并不欢迎他,哪怕那天饭桌上也有人喝醉,当着朝雨崇的面说他爸妈白养他了,白眼狼,留下城里的父母一个人走那么远,为他好的劝他出去,村里的教师可不赚钱,他拿什么钱回报砸锅卖铁供读他的父母。
似乎所有人都渴望从这逃出去,譬如他认为的朝朝,往后为之努力的所有只是为了能够走出这里。
譬如代芳口中多少辍学外出的孩子,和多年前一去不回的代芳和时茂强。
很少有人会问他为什么,大家只要听到他的决定一定是持以反对的态度,再加上自认为的评价——丢人现眼。
朝雨崇斯文的脸上,带笑也是内敛的,他说:“不缺人走出去,也不缺人回来。”
他没说农村的教育是稀缺资源,没谈理想,只道:“也许是为了教育,为了更多的人能够走出去。”
“不是我,也有下一个我,总有人回乡奔赴教育,成为燃烧鲜血的新青年。”
他的声音随前行的风飘入时畔的耳朵,分量却万分重。
时畔没再问他,三轮车停在他家门前,朝雨崇等他俩安安稳稳下车后离开。
时畔不着急进门,他动手打大胖的时候像已知道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会承担,但不能让朝朝知道,他会被吓哭。
时畔送朝朝回家,包在衣服的小黑交给门里的朝朝,“好好待着,明天再来。”
朝朝并不知晓他回去会面对什么,时畔让他待着,他就言听计从抱着小黑回屋,看时畔关上门,脚步声渐远去。
时畔推开虚掩的门,一楼正对着门的客厅坐着的代芳没回头。
他带上门,走入院中时喊了声,“妈。”
代芳像是之前陷入某种情绪,没听到他进门,此时听见他的声音,反应激剧的站起来,逼近时畔。
她的脸色异常难看,没半点平日高高在上的风光,仿佛临门被人泼了盆水,内在憔悴外在横眉立目,但维持着最后的形象。
她不允许自己因为愤怒变成和乡野村妇一样的泼妇,不是大喊大叫就是失去高贵的仪容,可这掩盖不了她眼里近乎癫狂的神色。
时畔只在幼年被关小黑屋的那一次见过,他被眼前代芳放大的脸唤起阴影,令他无意识退了一步。
“畔畔,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是哪对不起你了,我花那么多钱培养你,时间精力全都给你,你还不满意什么,啊?你去打人,打大胖,他奶奶拉着他过来,鼻血流了半身的上衣,他奶奶在我们家门前骂了快一个小时!闹得村里人尽皆知!”
“我没脸出去,装着等她进院才出去见人,他奶奶说让乡里先生给看过了,大胖胳膊让你打骨折了!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当时是失去了理智,大概记得是专门朝大胖挥砖头胳膊的一个地方打,那是主要发力点也是受力点,他那时确实是想让打朝朝的那只右手骨折。
但那也是大胖有错在先,时畔面对代芳的咄咄逼人也不退缩,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还想多余的解释,前因后果。
“我知道……”
代芳多少年在村里积攒的脸面算是被他丢尽了,听着他还敢辩驳,她疲惫的捂着额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知道你被骂连着我也被骂,你知道我脸都丢到天边去了,天都要塌了!”
“你是城里孩子,你有他们都没有的高出身高素养,以前我引你为傲,你做出这种事,以后谁还会高看我一眼,谁还会说我代芳逆天改命,无限风光,他们只会说我骨子里脱不掉的贱骨头!我好不容易出去,名声还得烂在这里。”
代芳的发丝凌乱,像回到了以前人人欺凌、寄人篱下、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生活的日子,她问:“你和朝朝待一起久了,学成穷乡僻壤的野孩子了吗!你怎么回来一趟变成这样,你现在都学不会反思自己,学不会先认错了是吧?”
时畔看着眼前强压着让他服软的代芳,可他骨子里有越低陷,越选择不屈服的刚性不折,冷声道:“什么城里孩子,乡里孩子,什么又是高素养。”
“学习好、年级第一、有礼貌……只要我按照你的要求,对长辈笑、说话好听、合你心意就是高素养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你是在设置程序吗,不满意就要修改,调整。”
少年脸上闷沉沉,如果他还小的话一定问,妈,你真的爱我吗。
可他长大了,有些话再也无法直白的问出口,怕得到不同的答案。
时畔说:“大胖骨折,我会拿钱,爸给的……”
他这句自认负责的话还没说完就彻底激怒了代芳,时茂强那张道貌岸然,只会给孩子钱的脸浮现。
她想也没想直接甩他一巴掌,“跪下!”让两人最近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激化。
时畔脸被扇得侧在一边,表面的疼痛提醒着代芳真的再一次打了他。
他看了看代芳即将扭曲的脸,哭过的眼,不再说话,弯膝跪在水泥地上,脊背依旧挺直。
代芳几个凝噎的深呼吸,擦擦眼泪,去客厅拿他屋里翻出来的试卷,满是失望的摔他前面的地上,“看看你这几天写的都是什么,你现在连这几张试卷都给我敷衍完不成!啥时候写完了啥时候再起来,好好在这反思。”
他牙齿顶了顶腮帮,迟来的血腥味让他皱了皱眉,时畔没管,代芳走后,他拿近试卷和笔,趴着边补他的作业,边思考代芳究竟让他反思什么。
反思他不该打人,还是他不在乎在那些与他无关的人面前自毁形象,又或,只是为了她的脸面。
时畔跪到半夜,借着楼上唯一投射下来的灯光做了半夜的题,也想了半夜,他终究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眼睛被弱光伤的干涩,拿起下一张试卷时,身后传来细弱的声音。
时畔回身,朝朝偷偷抱着衣服包好的小黑进来找他,啪嗒啪嗒掉眼泪,他现在哭不只有急促的哽咽声,还有发出被吓坏的喊声,“哥……”
时畔跪得腿脚发麻,“过来。”
朝朝到他身侧坐下,眼泪掉的更快,时畔怕代芳听见声音再发火,牵连朝朝,烦躁的说:“不许哭。”
朝朝不怕他凶,心里只有哥哥被罚跪了,还跪了那么长时间,他都看见了,刚才他都起不来身。
他连续的字说不清也不快,只能单字单字的说,“疼……”
时畔随手翻出下一张试卷,懂他是什么意思,回他,“不疼。”说着他再次拿起笔,回头看向身后那条小小的门缝,赶他回去,“你回去睡觉。”
朝朝不回答,坐在地上装乌龟。
“装听不见?”
朝朝也知道有医生的鉴定结果,耍赖的招数不管用了,他瘪嘴委屈的眨着大眼,湿红的眼比小黑看起来还要可怜的看着他。
怎么说两句就要眼泪汪汪,时畔盯他一会,拿干净的袖口给他擦干脸,“别哭了,冷了就自己回去,听到没有。”
朝朝说着好,结果后半夜这小孩就着依靠他的姿势睡着了。
时畔肩膀都被他倚靠麻了,他补着作业深叹口气,动了动酸麻的左臂,朝朝发出小声的梦呓。
时畔还得应付着不惊醒他和朝朝怀里抱着的小黑,等试卷写完时天都快亮了,他倒吸着气抽直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护着紧靠着他的朝朝静坐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