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江萃之等人就登上了开往衮州的船舶。
正是运河发达交通便利的时代,从浙江杭州城一路到东省衮州,只需要两三日的光景。江萃之从小就被家人带着走熟了这条路,长大后与同窗出游,也常常选择顺河南下。
冬梅跟护崽母鸡似的在江萃之前后左右转来转去,生怕再一个错眼自家少爷又消失了。
江萃之忍了一早上,终于在冬梅因为只顾着盯他而打掉两个水壶三盏茶水后爆发,他摆摆手:“你昨夜没合眼罢,去休息一会,不要跟盯贼一样盯着我。”
冬梅危言正色:“那怎么行呢少爷,谁知道妖怪会从哪里冒出来,我已经决定了,在到家之前都不会让少爷离开我的视线!”
江萃之打了个哈欠:“你就放心吧,哪儿有这么多妖怪啊。再说了,燕雪尘就在隔壁,有事他会救我的。”
他倒在被褥上,拉上床慢,道:“行了,我哪都不去,就睡会,你也快去休息。”
“可是……”冬梅还想据理力争,但心里已被江萃之说服,加上确实是睁着眼到天亮的,困倦被渐渐勾起。他倔强地往江萃之的方向盯了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江萃之在床慢里长舒一口气。
他和冬梅不一样,昨夜非但没失眠,反倒睡得很沉,今日精神也格外好。
江萃之心里对这些妖魔鬼怪还是怕的,他其实不确定燕雪尘会不会每一次都对他施以援手,毕竟这位道爷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友善。但是至少到现在为止,燕雪尘对他的每一次呼救都做了回应。
因此江萃之也就把胆子放宽了一点。
至于冬梅嘛……说实话,就算真有妖怪来了,有他没他都一样。
等中午时冬梅睡醒了,江萃之又言提其耳给人一顿洗脑,觉得冬梅不那么神经兮兮了,才满意地出门和燕雪尘一起吃饭。
这只船队是专做富商大贾生意的,每家客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私人小船,保证客人生活起居的私密性。不仅如此,船队里还配有几条随行船只,用以安置伶人歌伎、茶酒博士和各色时令鲜果,以便提供娱乐服务。
江萃之的午餐就是由后勤船只的仆役端来的。
水路从钱塘江起始,一早后厨便打捞了新鲜的鲥鱼和刀鱼,前者用蜜酒蒸熟食用,后者快刀取片,与火腿、鸡汤同煨,下了面条,极鲜。
漕运发达,江萃之在家中也常常能吃到江南的时鲜,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甲板上景色开阔,觉得今日的鱼格外好吃。
饭后江萃之回到房间,瞥见桌上的铜壶的盖子打开了。
这一路上聂小倩都没出现过,也没有出过声,江萃之猜测是因为她害怕燕雪尘。也能理解,毕竟燕雪尘劈死姥姥只用了一掌。
现在又为什么出来了?
江萃之奇怪地敲了敲壶身:“聂小倩?”
没有回答。
江萃之也不多纠结,正要把盖子盖回去,一阵白色的阴风穿过他的手便往铜壶里钻,随后一道杀气袭来,堪堪停在江萃之的指尖。
燕雪尘像是凭空出现在他身前一般,眉眼低压,浑身杀气凛冽,一把桃木剑对准江萃之。
剑尖下转,悬在铜壶上,燕雪尘:“你跟了我们一路,何意?”
江萃之后怕的虚汗都滑到耳朵了,心道聂小倩怎么往枪口上撞,还差点连累了他。
但他和聂小倩有合约,还是不得不出面,硬着头皮道:“是我收了尸骨带她出来的。”
“聂姑娘与我有约,她替我遮掩耳目,我帮她归正首丘,身还故土。”
燕雪尘不为所动,一动不动。
江萃之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抵在桃木剑上往外推。
燕雪尘眼里流露失望:“你明知她为虎作伥,还要回护?”
江萃之道:“世人有好有坏,妖鬼也是如此。聂姑娘害了人不假,但也是迫不得已为之,如今姥姥已死,她没有继续作害的理由。何况杀人造孽,地府自有清算。”
“何需理由。鬼物利人死,乃阴气太盛,人鬼交往不是长久之道。”
江萃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长久不长久,我发誓给她安葬了就分道扬镳。”
小书生笑得一脸讨好,眼睛却不住地紧张乱眨,睫羽像小刷子似的扫来扫去。
燕雪尘暗暗移开目光,眉头不松,却没再说什么,用剑点了点铜壶,示意:你呢?
聂小倩只好钻出来,躬身保证道自己已经痛改前非只求安稳入葬往后绝不纠缠公子云云。
燕雪尘手指一弹,一道金光烙印快速地隐入聂小倩的太阳穴。他看了一眼聂小倩,警告道:“记住你今日的话。”随后提着剑走了。
聂小倩目眦尽裂,不甘地咬下嘴唇。缓了许久才压下心中戾气,转身钻回铜壶。
江萃之在燕雪尘离开后长舒一口气,敲了敲桌面,道:“我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士,我们现在可是往衮州走的,你家不会在反方向吧?”
聂小倩的声音闷闷传来:“妾在兰若寺待了数十载,早就没家了,你挑个安静的地方埋我就好。”
也是,聊哉里没说聂小倩是哪里人,宁采臣貌似也只是在回家路上给她找了个地方埋。
倒是有写宁采臣是浙江人,不过江萃之赶着回家,上船前没想起这茬,不然说不定还能给宁聂再续倩女幽魂之缘。
“行吧。”江萃之想着回了县让聂小倩自己选喜欢埋在哪儿好了。县里倒是还有几个寺庙是好去处,僻静又有活人念经,就是不知道聂小倩对寺庙有没有心理阴影。
“对了,你怎么跑出来了?”
聂小倩这才想起险些被她忘了的正事,道:“我方才在周围闻到了红绡的气味,便出去寻她,但没找到。她对姥姥最是忠心,或许是跟了上来,你且小心。”
江萃之又问了些细节,才知道火烧槐树当夜,聂小倩以一己之力拖住众女鬼,但也仅仅只是拖住。姥姥被劈后,她们有所感应,不少人都是像聂小倩一样受姥姥要挟,姥姥一死,纷纷作鸟兽散了。
这个红绡却是特例,她是个外表四十多岁的妇女,与姥姥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聂小倩曾经投到床褥上的罗刹头骨也是她献给姥姥的。
“红绡手段阴毒,我才放心不下出来查看,没想到回首就被那臭道士发现了,跟阎罗似的追着我不放。”聂小倩忿忿道。
讲完了话,聂小倩又变回安静的铜壶,权当自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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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雪尘却像是生气了,听了江萃之给聂小倩辩解后就闭门不出,江萃之每次去找他都碰一鼻子灰。
之后江萃之干脆不去打扰他了,希望他下船的时候能消消气。
时间来到次日傍晚,江萃之简直无聊到要吐泡泡。
戏班子和歌舞剧目虽多,但人家要看表演都是请到自己船上的。江萃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燕雪尘肯定不会欣赏这些东西,他要是现在请人来更是触在霉头上。
江萃之靠在船舷上,望着隔壁船纱窗内妙舞清歌,嗯,听着像梁祝……唉,这届琵琶女不行啊,都错了两个音。
江风吹过,从隔壁船吹来一股酒味,下一刻,船舱里就走出一个醉醺醺的青年人,摇摇晃晃地到甲板上坐下。
江萃之定睛一看,这不是县里同窗方文通吗?方家曾受过江萃之大哥的恩,所以方文通也与他私交不错。
醉酒的青年头晕眼迷,被江风吹得清醒了点,眼睛聚焦,却看见同窗江五在跟他挥手。
揉了揉眼,再看,还真是江五,青年顿时又情绪高涨起来,站在船边使劲给江萃之回应,被旁边的家仆拉了一把才好险没掉下去。
异地相逢,酒欠知己!方文通当即邀请江萃之上船一叙。
要的就是这个!江萃之假意推脱了两下,便欣然应邀。
方文通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口一个“贤弟”,拉着江萃之进舱。
舱里的布局和江萃之那条船上大同小异,没有冬梅处处铺上软布的舒适,蜡烛点得不少,但都罩在纱里,一片亮堂的昏黄。
琵琶女低顺地坐在屏风旁,一群伶人也侍在一旁等候吩咐。
方文通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奏乐起舞,自己提了桌上的酒壶给江萃之倒酒,满杯。
“上好的南都春,贤弟别客气,喝!”
方文通豪迈道:“愚兄我一人独饮正嫌寒,还好碰见了你!啥也别说,都在酒里了!”
江萃之笑眯眯地应了,接着话奉承了两句,换来又一轮热情的劝酒。
酒是古代酒,但江萃之也是古代胃。
三杯酒下肚,醉气醺肠,眼前琵琶弹唱变得动听许多。江萃之眯着眼,思维跟着屏风前戏子的表演晃来晃去,好像看懂了,下一秒又全忘了。戏剧唱至**,落泪的戏子黯然退开,屏风后渐渐显露一个倩影。
女子婉转唱了几句,如黄鹂鸟般轻轻巧巧地绕出屏风,一边走来一边放下遮掩面目的衣袖,亲热地偎在方文通身上。
江萃之在她彻底放下衣袖后才看清她:柳腰莲脸、眉眼风情,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裙,眉眼有细纹,但仍风姿绰约。
有点熟悉,是在哪见过吗?
江萃之的脑子慢半拍。
想不出来。江萃之转眼就把这事忘了,不再看女子,低头吃了几口下酒的炸鱼,默默等戏剧继续。
琵琶女在江萃之殷切的目光下重新开了口,唱的是一出才子与风尘女私定终身,功成名就后却负尽深恩,弃女于不顾,女在闺阁哀怨谩骂的戏折。
江萃之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想提提建议,让她们后续就写个风尘女爆改江湖女杀手复仇负心汉。
忽然小腿一抹凉意,江萃之一激灵,弹射躲开,惊恐地看着刚才摸他的红衣女子。
女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笑道:“奴仰慕公子的才学,只求一睹公子的风采。”
“你你你,”江萃之指着她,嘴巴都说不利索:“你不是已经有方文通了吗?!”
方文通已经喝得快晕了,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抬头看了看,为数不多的脑筋转了转,大度道:“此女是我在船上顺手解救的,贤弟若喜欢,尽管拿去!”大手一挥,接着头便嘭一声倒在了桌子上。
女子笑着往江萃之的方向逼近。
背景里的琵琶和伶人的唱和不停,江萃之的脑子越琢磨越乱,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绝不能答应了这个奇怪的女子!
那怎么才能拒绝她呢?
有了!江萃之急中生智,大喊道:“我已有家室!内子绝不会允许我纳妾的!你想都不要想!”
女子停了下来,神色莫名,问:“公子的娘子也在船上?”
江萃之猛猛点头。
女子轻笑一声,眼中锐利闪过:“那不如公子亲自去问问,自古贤妻不忌妾,娘子大德,必定会成全了奴。”
江萃之沉思一番,答应了,随后让仆役铺了链桥,带着红衣女子回到了自己船上。
但他不允许女子陪同他一起,只叫她在甲板站好,他自己去和娘子讲。
江萃之跌跌跄跄往燕雪尘的房间走去,拳头砰砰砸门,声音伴着哭腔地喊:“燕雪尘!燕雪尘!”
屋子里的人不胜其扰,总算开了门,闻到酒味和一丝腥气的阴毒,瞬间把江萃之拽进屋子里,质问道:“你喝醉酒和那个女鬼厮混了?!”
江萃之头脑混乱,被吼得心里漫了一海碗的委屈,扒着燕雪尘的袖子擦鼻涕眼泪,想鸣冤,嘴里乱七八糟地蹦词:“草民冤枉啊!臣妾、臣妾百口莫辩!”
燕雪尘:?
燕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