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霞被踹得前倾,踉跄了两步,抽出宝剑便迎了上去。剑气凌厉,正与姥姥的利爪打在一处,利刃相接,如刀枪般“咔嚓”作响。
江萃之趁乱逃出战场,几步溜到道士身边,躲在他身后。
看看道士冰冷的眼神,又看看冲出去和姥姥打得有来有回的书生,江萃之眨了眨眼,默默反应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哪家的宁采臣能正面刚姥姥啊?!
书生与姥姥战况激烈,宝剑一勾,烛台挡在眼前,书生往前疾斩几下,竟是书生占上风。
道士看了一会,转过头慢吞吞地对江萃之问道:“你可知附近有棵老树?”
江萃之明白他是要找姥姥真身了,连忙道:“知道知道,就在这殿的后头,一棵老槐树。”
“嗯。”道士点了头,随即朝书生高喊道:“燕赤霞!”他使了个眼色。
燕赤霞眼睛一动,假装体力不支,诱得姥姥上前,正好背对着江萃之和道士。
道士自顾自往后院走,留江萃之为一句“燕赤霞”石化在原地。
怪不得、怪不得。但是你一个道士?剑客?为什么要打扮得像个秀才啊?!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江萃之小跑跟上道士。
两人到院中,一眼就看见这棵百年老槐,槐树枝桠枯靡但生气顽强。周围还转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冬梅。
江萃之赶紧把冬梅招到身边。
道士右手伸出对准槐树,捏了雷决,手掌往下一压。
顿时骤然起风,天边一道粗厉的青雷宛如游龙劈下,仿佛在空中撕裂的口子,短暂的一瞬间后院亮如白昼,江萃之也在这一瞬间眼睁睁看见槐树被劈成黑灰。随后风止雷停,只有炸耳的轰隆声响起。
燕赤霞提着剑从宝殿出来,灰头土脸,边走边呸:“那老妖怪死之前还扑过来抱我,呸呸呸,恶心死了。”
在他的眼中天边金光闪烁,是天道来发功德了。嗯嗯,出力的他一道,放大招的阿兄一道,嗯?怎么那个被撵着跑的倒霉蛋也有一道?这年头被迫害也有功德了?
火烧槐树时火势蔓延到僧舍南厢,但姥姥只浇灭了自己真身的火,潮气隔绝了槐树和南厢,火只能在南厢愈烧愈烈。
道士往东面看了一眼,指尖一勾,半池塘的水便出现在南厢上空,从上到下给浇了个透。
火烧得久又狠,灭了后放眼望去南厢都是一摊焦黑的粗灰,还艺术地点缀着娇艳的荷花。
道士突然沉默:……
燕赤霞反应了一下,笑得打滚:“哈哈哈哈,都烧没了,阿兄!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道士似乎盯着黑灰里的一个角落,缓缓道:“法衣。”
江萃之摸了摸鼻子,虽说是为了保命逼不得已,但毕竟是他放的火。
刚见识了这道士的法力,他不禁有些胆寒,拱手道:“实在抱歉,这……是什么法器吗?”
燕赤霞反倒摆摆手:“法衣,作醮的时候穿的孔雀毛而已。”
江萃之大概听懂了,是个颜色鲜亮的普通衣服,不是什么超自然法宝。
他眼睛一亮,对道士道:“我家中是做织造生意的,不如道长您随我回去量了身形做几套赔给您,也好让我好生招待以作感激。”
燕赤霞刚想替人拒绝,一转念又闭了口,只看他阿兄怎么回答。
道士盯着江萃之的脸看了好几眼,像是在相面似的,但也没说什么批语,只道:“好。”
燕赤霞啧啧称奇,一脸惊奇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
江萃之被两道视线看得头皮发麻,对燕赤霞道:“这位燕……呃,燕兄,”现在称呼为燕道长就太奇怪了,“不如也一起来,你于老妇妖口下救我,我也该好好感谢你。”
燕赤霞也学道士一样仔细看江萃之的脸,但他相面术学得不佳,没看出来什么,可惜道:“不必,我还有事。”
冬梅在几人谈话的时候早已去黑漆漆的灰里扒拉,胳膊脸都染黑了,挖了半天手下终于摸到硬东西,高兴地朝江萃之道:“少爷!银子还在!”
看着冬梅乐颠颠地兜着银子跑来,江萃之汗颜:这下是真的穷得只剩下钱了。
众人约了半个时辰后出发,道士和燕赤霞走去僧舍后面了,冬梅去把躲藏着的几个书生小厮找出来,买了几块布,又打了井水来烧。
江萃之按照记忆走到槐树下伸手摸了摸,果然有个铜壶,他给铜壶拍了拍灰,独自走到寺外,南行十几步看见一棵筑着鸟巢的白杨,周围有鸦羽零落。
他捡了树枝把树下的土丘挖开,又做了下心理准备,才把聂小倩的尸骨小心捡敛了装在铜壶里。
之后他回到僧舍,随便选了间没人的屋子,清洁一番。因为没了换洗衣物,只能拿布沾了水擦拭。
羲和出东方,晨星暗淡,天色渐亮。
三人与燕赤霞道了别,一路往东走,很快出了林子。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三人走到了一座小村子。
冬梅用两倍的价钱买了一家老乡的驴车,又重金在村里加购了几匹最柔软的布料,铺垫在驴车上。
江萃之终于不用再痛苦步行,坐在车上歇了脚。
冬梅在前面赶车,他和道士在车上对面而坐。
江萃之缓了会,发觉车上安静地太微妙,想主动开口,但经此一役也不敢问道士的名字,只好问他的道号。
道士却脸色黑了半刻,道:“我名叫燕雪尘。”
江萃之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告知道号,但还是乖乖叫道:“燕道长。”
然后得到燕雪尘冰凉的一眼:“唤我名字即可。”
认错人还给这哥留下阴影了?江萃之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好的。
随后道士闭眼,俨然一幅在打坐勿扰的样子。
江萃之乐得自在,望着蓝天白云,在脑中搜寻燕雪尘这号人物。聂小倩的故事被改编过无数次,其中燕赤霞可是个必登场的角色,而燕雪尘既和燕赤霞同姓,是他的“阿兄”,又法力如此高强,如果出场过不可能不被编剧们拉来作配。
江萃之想了半天,结论是燕雪尘大概没在整本聊哉志异里出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反正现在宁采臣也没出现,而聂小倩已经在他身旁的铜壶里了,故事已经乱成一锅粥,都无所谓了。
晌午时分,驴车慢悠悠地到了杭州城。
江萃之来过数次,熟门熟路地去了城里最大的旅店,要了两间上房,还叫了店家送热水和饭菜到房间里。
他简单洗了把脸吃了点饭就倒床上和衣而眠。
冬梅去处理了驴车,又听江萃之的吩咐买了好几套成衣,连道袍也给燕雪尘买了几套送过去。
江萃之没有睡太久,醒来的时候天还很亮,楼下街市依然喧闹。
他换了新衣服,把在小塌上睡着的冬梅叫醒。他们的行李全烧没了,得去采购点。
旅店对面是一家生意极好的烧饼铺,江萃之一出门就闻着了香味,他馋甜饼,让冬梅去加点银子让老板做糖馅的。
铺子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冬梅一往里钻就没了影。
江萃之无聊地站在路边等待,数周围的店铺:干果店、茶叶店、素面店、杂粮店……他忽然若有所觉地往上望,看见旅店二楼,燕雪尘正倚着窗棂看着他。
江萃之下意识地朝燕雪尘扬起笑容,得到个敷衍的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江萃之摸不着头脑。
冬梅带着烧饼凯旋,江萃之想了想,忍痛分出一张饼,交给旅店的伙计让他送去给燕雪尘。
江萃之带着冬梅在街道穿梭,总算是在太阳落下前把东西都买好了。
街上的铺子店面都渐次打烊,他们也走在回旅店的路上。
江萃之走着走着又落后了几步,他走过一个转角,却不见前面冬梅的身影。
准确来说,是不见任何人影。道路上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江萃之一个大活人。
江萃之试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不就是鬼打墙吗?搞得好像他没见过似的。
江萃之走过两天的鬼打林,已经能够镇定地面对这个局面了。
他摸着墙壁靠右手边走,遇到路口也只右转,时不时喊两声冬梅和燕雪尘的名字。
天色渐渐黑下来,江萃之感觉自己都快走出杭州城了。
手下按着粗砺的石块用了点力,他又开口喊道:“冬梅?燕雪尘?”
意料之外,一道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我在。”
江萃之眨了眨眼,前方逐渐出现了一块光点,越来越近,江萃之终于看清,是提着灯笼朝他走来的燕雪尘。
江萃之呆站在原地,心头微动。
燕雪尘走到江萃之面前,借着昏黄的烛灯打量了一下江萃之,没什么伤的样子,便转头又走了。
江萃之连忙跟上。
他看着燕雪尘的袖袍摇曳,时不时遮住灯笼,突然脱口而出道:“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燕雪尘轻轻嗤笑,只道:“雕虫小技。”
好吧,我们普通人就是会被这种雕虫小技困住。
江萃之心底一点微妙又淡淡消散了。
燕雪尘带着他左拐右拐片刻,世间的喧嚣重新回到了耳朵里,江萃之听见遥遥几里有更夫在悠悠敲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