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认识的青年出乎意料地敏捷,琴酒连发三枪都没有打中。
在这样狭窄的走廊里,以这么近的距离,实在不应该了。而且其中一枪,琴酒确信弹道会直接穿过对方的腰脊正中,但子弹飞出去以后就离奇消失了。与此同时,那个青年的背后隐约滑过一片金色的流光——总不能是鬼神附体吧。
琴酒不由得有些怀疑人生。但他没时间纠结这个,看那个青年撞破走廊尽头的窗户直接跳出去,就立刻收枪赶到了刚刚青年站着的房间门口。
如同临死时最后努力盛放一次的,过分浓郁的香气,温柔地盘绕上他的全身。
琴酒正要向房中迈去的脚步收住了。
他沉默地望着房中那个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人。穿着比昨晚宽松一些的衣服——太过宽松了,舒展在地上,像刚刚从枝头坠入泥潭的大朵大朵的花。
犹然带着生前的形状,但很快就会干枯失色,只剩下一片暗色的印迹。
这种场面琴酒见得多了。他只看那件大衣周围洇出的血迹,以及染透一整幅白色丝质衬衫的鲜红,和鲜红之下毫无起伏的胸口,就知道这个人没救了。
如果是他的任务,现在就可以撤离了。
然而这不是他的任务——这个人甚至不能算是他的目标。他偶然遇到,此前只在纸质档案里见过半身照的人,随便说了两句话,总共相处不到半小时。
今天他本来也不会到16层。他应该直接把空了的文件夹摔到聂展青脸上,就像那家伙昨晚做的一样。再把朗姆的话带到,就可以走了。
而且他现在必须马上走。枪声很大,聂展青的手下随后就会赶到。那个杀手,不管是为什么而来,总不能让他背锅。
但腿脚像是生根了一样,停在原地。
他想起昨夜发生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对话。
“就这样而已了吗?”
相貌阴柔的警官双手抱臂,细长如柳叶刀一样的眉眼半垂着,隔着几步距离望过来,勾起的嘴角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嘲笑。
“……”当然不止这样而已。
琴酒咬了一下嘴角,轻微的腥咸被他的舌尖卷进去。他死死盯着聂展青,反复在心底告诫自己,组织的任务很重要,现在还需要这个聂展青的配合——但此时他只想一枪打爆那张可恶的笑脸。
就在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聂展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还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实力,就不要把他卷进来。”
琴酒停在了门口外面。
“我不关心组织那边怎么拿到了阿庭的信息。”
聂展青抱臂靠在墙边,手指间一下一下转着枚细长的柳叶薄刀。他的语气十分柔和,意味却如同刀刃一样锋利刺骨。
“如果你保护不了他——你从小在组织里长大,应该很清楚这是一头什么样的怪兽,龇着发黄的尖牙,流着恶臭的涎水——你不能把阿庭跟这一切隔离开来,就不要回去说,你今晚见到了谁。”
琴酒听到聂展青走过来,随后房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
门后传来意味深长的声音:“否则这可能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最后一次,吗。
这句话说得倒也不算错。朗姆先前把属于林庭语的那几页资料交过来的时候,说的是最近调查到一个疑似聂展青私生子的人,可以在有必要的时候挟持为人质,逼迫聂展青在宫野家的事情上更尽力。
“如果他按照约定把宫野家招揽进来了,你大可把这个林小公子留作底牌。”面容如同秃鹫一般的老人,话里字字句句都带着腐肉的腥臭味,“如果你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倒也不是会捏着鼻子吃亏的好好先生。”
组织一向不会心慈手软。琴酒暗杀过的目标里,敌友数量基本参半——为了利益临时结成的“朋友”,背叛就像合作一样顺手。
假如聂展青真的显露出什么要危害组织的迹象,以组织一贯的手段,报复在追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港岛警官前,就会先降临在他关注的人上。
有必要的话,琴酒也会亲自动手。毕竟现在监督聂展青的任务在他这里,出了纰漏,他肯定要对组织有个交待。
他盯着倒在地上的林庭语。
——最终的场面,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他们也不熟,林小公子对他的了解可能仅限于“琴酒”这个代号,而且多半根本不知道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否则也不会跟他站在一起,还敢贸然给他送东西。
至少在组织里大多数人是不敢的。伏特加跟了他这么久,对着他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胸口那团原本柔软的东西,忽然变得极为坚硬,甚至有些硌人了。
“……”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琴酒转身向电梯间走去。电梯仍然停在这一层,好像在等着他一样。
林庭语再次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日野驱——瞿叶那个家伙,口中说着“事出紧急后面再让聂sir给你解释现在拜托你先死吧”,就一记手刀砍在了他后颈上。林庭语甚至都没来得及反驳这种莫名其妙的拜托,什么叫让他先死啊?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野里,日野驱举枪对准了他。
即使事前穿上了箱子里的防弹背心,这种近距离对上子弹的强大冲击力,也让林庭语感到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几根。
他上一次有这种被当面枪击的体验,还真是聂展青给他带来的——但那是另一场更为迷离的幻梦,还出现了那艘极尽奢华又即将沉没的明光舫,而他完全没有自己登上过这座水上餐厅的印象。
应该是……只有当年跟松田阵平在海港边散步时,遥遥望过一眼,指着说了几句话吧。
等等。
说到松田,现在这个场景怎么有点奇怪。
胸口的钝痛感正在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各处纷至沓来的不适。后脑有些酸胀,又好像有道开放性的伤口,不时磕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刺痛。右肩胛骨外侧也在一阵一阵泛酸,像是肿起来了一样动弹不得。
他整个人蜷缩着,双手被绑在身后。挣动的时候皮肤上有些撕扯的疼,应该是用了比较细的粘性胶带。
被不自然地屈曲起来的肢体比十五岁的要更修长,但又不是后来杜凌酒那样的瘦弱。随着知觉的恢复,双腿像是裹在刺麻丛里一样,被无数根针扎着一样地疼,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着。
周围一片漆黑,是个相当狭小逼仄的空间。像是个箱子,壁板又有些弹性——下方传来细微的轮毂声,随着节奏不停晃荡着。
是个拉杆箱。
他被装在一个拉杆箱里运送着。
林庭语突然明白了。
熟悉的伤情,年轻的身体——这是在他上一次梦回港岛的时候,松田阵平和赤井秀一提过的那桩“绑架案”。
当时他并没有相关的印象,要去警局做笔录都不知道说什么。那么现在,是要为他补完这方面的记忆吗?
林庭语适应了一下微弱的光线,然后开始探索这个装载他的行李箱。
很普通的设计。箱壁材质柔韧,摸上去并不冰凉,应该是廉价的塑料壳,但要徒手由内至外打破还是超出了他的能力。
他背靠着箱子侧边,指尖可以碰到尼龙拉链。林庭语小心地保持着姿势,以免被外面的人察觉到他已经可以活动了,然后尽可能摸索拉链扣的位置——找到了。
他尝试着拨了一拨。拉链扣纹丝不动。
方便捏住拉开拉链的那枚拉片肯定是在箱体外部的,但从里面小心抵住拉头向一侧推开,也是有机会打开这个箱子的。
终于,在林庭语的指尖因为血流不通开始发麻时,那枚小小的塑料扣动了一动。
林庭语立刻停下了动作。他需要确定外部的状况,才能继续开启这个箱子。否则以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要是惊动了绑架他的人,说不定会被灭口还无从反抗。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转过头,把侧脸抵在箱壳上,仔细聆听起外面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这个频率听上去已经是在小跑了。底下的路面偏硬,而且不太平整,似乎还是下坡,拉杆箱频繁地磕在什么地方上弹起又落地,和箱内沉闷的霉味合在一起,让林庭语有点头晕。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应该就是绑架他的那个人,正拖着箱子赶往自己的落脚点或者接头地。看来只有等这个人到了地方,才能从他跟其他人的交谈中获取可以分析的信息。
周围的环境相当安静,偶尔有些人声,但听不清晰。相比起来,呼呼的风声更明显一些,隐约还似乎有些轻微的——拍打的水声?
糟糕了。
林庭语知道港岛有些帮派开发了走私的海路。他替代聂展青掌管港岛地下事务后,打掉了不少这种据点。套路很一致,基本都是在人迹罕至的海岸边搭一个浅水码头,再用舢板把货物和走私客一起送上锚定在深水区里的大船。
如果绑架他的人要把他送上这种船,那再想脱身就难了。茫茫大海中水性再好也无从逃跑,退一万步说,就算靠催眠把船长策反了,他也不知道往哪开才能回到港岛啊。
林庭语记得自己最后是被成功解救出来了的。那么现在,他就必须在被送上船前做些什么,让追着他来的人找对方向。
附近完全没有其他人声。他醒来得太晚了,要是经过闹市区的时候折腾些动静出来,还有机会惊动路人,而现在能做的只有——
林庭语借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碰撞,悄悄把箱子底部的拉链拉开了一个小口。手指探出去,触及沙地又迅速收回来。
现在箱子走得平稳多了。这类未开发的海滩,通常有着大片大片的砂石滩甚至淤泥地。他需要在这里留下足够的痕迹,把自己的随身物件,例如袖扣,从这个小口扔出去,证明自己来过这里——搜寻犬也能借此嗅探到他的行踪。
渔港前的山道上。
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性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这种酷热的环境里,他仍然穿着一件敞开的长风衣,看起来和这座城市简直不在一个季节。不过银色的长发倒是诚实地在脑后系起一个高马尾,显然还是会因为闷热天气而感到困扰。
一道暗绿色的绸带随着他的步伐起伏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跟在他旁边的矮壮男子擦了擦汗,低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银发青年的鼻翼细微地翕动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头,目光在一览无余的海滩上划过。
“哼。”
“大哥?”矮壮男子诧异地说。
琴酒咔嚓点了支烟。这一带海产水腥味太重了,让他一路来都十分烦躁。要不是聂展青指定的转运船就在附近,他根本不想靠近这片海滩一点。
但是现在——
他紧紧盯住了一个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的瘦小男人。在他的视线里,那个瘦小男人拖着一只看起来就很廉价的红色大旅行箱,往港口处跑来,很快就要路过附近。
那道和此刻垂在脑后的绿色绸带一样的清凉气息,很微弱,但仍然无法忽视地,越来越接近。
“大概是别的偷渡客吧。”伏特加低声说,“大哥,朗姆大人让我们这次出来低调一点,就先放他过去算了。”
琴酒站在原地。嘴角忽然扯出一丝有些凶险的弧度,雪白的犬齿从唇边现出来。
“放过他?”
他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毫不留情地一脚踩灭。
“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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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