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的一夜很快过去了。
林庭语本来睡眠质量就差。突然发现了一项可能指向大石信久的新线索,光是把前后事项和影响梳理清楚,纷杂的思绪就让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到了午夜。
而且,一想到再醒来时,就要面对聂展青的逼供,就更是睡不着了。他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设想将要发生的场景,推敲合适的应对。
比如那个最致命的问题:“你怎么认识琴酒的?”
说是做梦遇见的,这种回答连林庭语自己都没法相信。
虽然装死也未尝不是个好选项。看在他父亲的份上,聂展青还不至于把物理上的严刑手段施加在他身上,这具虚弱得风吹就跑的身体也经受不住——但聂展青那张嘴就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了。
当年在港岛,落到聂展青手里的人,可都是只求速死的。
而且最糟糕的一点是,林庭语也没法像杜凌酒对待其他人一样,态度强硬地对待聂展青。这个人还要担任他的庇护人很长时间——从这时算起,差不多还有十年。
这段时间里,林庭语不可能跟聂展青闹翻。
……而且,他现在才十五岁。
在这个微妙的年龄段,如果为了一个理论上第一次见面的人,跟实质上的监护人顶嘴,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青春期逆反。
风评危机真是过不去了。
折腾了一晚上,直到窗外天色亮起,门口也传来了礼貌的敲击声,林庭语才揉着胀痛的眼睛爬起来。
他一边除下浴袍套上衬衫长裤,一边出声应道:“请问您是?”
门外传来了一个疲惫的男声,有点熟悉——但又不应该被这时候的他所熟悉:“小林先生好,我叫日野驱。聂sir让我来接你上去。”
林庭语正在扣上纽扣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调查过日野驱。
这个人原名瞿叶,从警校毕业以后,就入职在港岛地方警署,然后被调到了聂展青手下的反黑组里。
功绩不是很突出,平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因为受到聂展青的赏识,按部就班的升职也算顺利。
直到和他同一届毕业的好几个警察都被揭发是帮派送进来的卧底,瞿叶也突然私自出国,随后销声匿迹,大家才注意到这个人。
显然,他的身份也不干净,而且比他的那些同学更糟糕——反黑组的警察隐瞒自己的帮派背景,听起来就格外居心叵测。
更何况他潜逃以后,一些他和帮派联系的罪证也浮出水面了。这下就算是聂展青也保不住他,因此这个名字很快就挂上了通缉令。
不过聂展青到底还是先其他所有人一步抓住了瞿叶。据说这个人改名叫“日野驱”,跑到日本去当起了地下杀手,还混到了当地某几个有名排行榜的首位——当然是极道的最佳选择榜。
当警察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积极。
此外,瞿叶作为日野驱的时期,还跟某个不知名妓女有了一段露水情缘,留下一个叫日野纳蒂亚的女儿。
不过,他在女儿出生一年后,就倒霉卷入日本极道的地盘争斗被捕。而那个妓女也毫不留情地把女儿丢在孤儿院,自己卷了钱财,早早远走高飞了。
后来日野驱跟着聂展青回了港岛,也没有把这个女儿带走。
关于这个日野纳蒂亚的事,林庭语还是听琴酒说的。组织招揽了一个天才的女狙击手,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甫一加入组织,就以精湛的枪法从训练营里脱颖而出,随后以超高的任务完成率,迅速获得了代号“云顶”。
“废话太多,干活还是很利索的。”琴酒当时是这样评价的,“我还想用她当诱饵,把日野驱也招进来用用。结果那个人只会定期打生活费,连亲生女儿被绑架上了新闻都不肯出现,实在是没有担当的家伙。”
聂展青重新收服日野驱的时间,确实就在这一年。
但那应该是在之后的事件里——在林庭语被绑架到人鱼岛上之后,聂展青过来找人,碰上了带着降谷零的日野驱。
而不是现在。林庭语刚来到东都的时候。
另外,日野驱这时应该还蹲在看守所里等待最终的判决。就算他找到机会逃出来,也不应该以这个身份在外面活动了,更不用说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里,用这个名字自报家门。
所以日野驱被捕的事件,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某种改变吗——和林庭语记忆走向不同的另一条岔路?
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改变?
不可能是因为林庭语在昨夜的雨中换了一个方向。日野驱被捕的事,算算时间应该是去年了。就算日野驱昨晚被蝴蝶翅膀扇动了的风送出了看守所,现在也应该正在什么荒郊野岭的地方躲避追捕,而不是大白天出现在杯户饭店的客房区。
也不大可能是聂展青——聂展青不会专门去哪里逮一个跑路的前手下,瞿叶还没这个价值。之后纯属是在人鱼岛偶遇上了,聂展青估计想起来这个人当初用着还算顺手,捞回去继续用而已。
如果排除其他人的影响……
这一次的变量,是琴酒吗?
但是琴酒的行动轨迹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差异。外表和记忆里一样,来杯户饭店找聂展青的时间线也说得通,甚至连收到绸带后的反应都大差不差。
琴酒会做什么——就像赤井秀一突然出现在港岛,带他躲开从远方呼啸而至的子弹一样,从而产生了现在的结果呢?
林庭语带着这样的疑问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日野驱,面容和他记忆里的那张也差不多,只是浑身的气息更丧了。好像刚刚连续加了一星期班似的,眼圈青黑得好像随时要猝死。
见到他出来,也只是抬了抬耷拉的眼皮,将一个手提箱递过来:“这是聂sir给你的,麻烦先换上,我在外面等你啊。”
然后不由分说就把门给关上了。动作之飞快,好像生怕再跟林庭语多聊一句,就会收到一项新的工作任务一样。
林庭语:“……”
怎么回事,这看起来比在人鱼岛上,刚从看守所出来那会还累啊。聂展青是这种比监狱还可怕的老板吗。
他实在无法评论,只能打开了日野驱带来的手提箱。
琴酒今天本来不打算再去杯户饭店。聂展青在那里的事实就让他感到无比晦气,根本不想靠近那一带。
这个男人身上叠了三重他极为厌恶的身份:外国高级警察、不靠谱的临时行动指挥和——林庭语的监护人。态度还那么恶劣。各种意义上地只想一枪干掉。
但是朗姆对昨天他带回去的情报很不满意,让他把意见带回去给聂展青——你们这些破事不能直接交流吗,一定要找人传话。在这种方面摆架子,实在是乏味透顶。
而且,手术遗留的创伤让他的脊背还在隐隐作痛。不是很剧烈的疼痛感,是那种如同阴雨连绵时,蚂蚁咬啮一样细细碎碎断不彻底的麻烦,想甩又甩不掉,抱怨又显得小题大做,让琴酒的心情也变得格外烦躁。
如果在这时候,能有些清凉幽静的香气,让不安分的神经舒缓镇静下来——
琴酒让伏特加在下面等着,独自进了酒店大门。按下23层电梯之后,手在控制面板上停留了一下,忽然取消了原本的按键,改成了16层。
虽然不知道住在哪一间,但是顺着气味,应该也能找到。
电梯叮一声开始上行。
随着距离的接近,某种若有若无的、竹叶一样的香气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琴酒感到自己的呼吸节奏也久违地发生了变化。频率更高,力度更重,偶尔会微妙地停顿一下,是那种香气骤然出现,然后再恢复,因为它立刻就消散了。
像是在林间沙沙游动的蛇,偶尔从落叶中露出一点幽光流离的鳞片。
这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起来。就好像突然发现了意中的猎物,而对方一无所知,由着他藏身于摇晃不定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步步逼近。
被掐住要害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恐惧、惊讶还是痛哭求饶?不,那就太无聊了,他相信——毫无缘由地期待着,这次的猎物会展现一些完全不同的、崭新的情态。
如同千万种腐臭辛辣铁腥或甜腻的,像这个世界一样恶心的气味混杂成的泥淖之中,独一无二的那股自然的清淡气息。
并不甜美讨好,也不浓稠粘人。比雨水清晰,比酒液又去掉了那种过分呛人的刺激。
琴酒觉得其实他不应该喜欢这种毫无攻击性的柔和。被这样的柔和环绕,像是被泡在温水中的青蛙一样,很容易放松下去,然后就要被烹煮成别人的大餐了。
但是——
挺括又沉重的黑色大衣,把胸前内袋里那一小团东西压得很紧。本来不是什么很坚硬的东西,却几乎要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了。
空气中飘浮着的气味,还没有这一小团绸带上沾染得明显。
琴酒想起那张高居顶层之上的、讨厌的假笑脸。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这可是你想牢牢锁在后院墙里的人,亲手给我的。
16层不算高,电梯很快就停在了这里。透明的玻璃门向两旁徐徐开启,那股雨打竹林一样的香气猛然冲进了轿厢——意外地强烈,完全无法忽视,让琴酒刚踏进走廊就停下了脚步。
昨晚闻到的气味,有这么浓吗?
这种奇怪的嗅觉,是不久前组织那桩失败的长生实验的副作用之一,就像异常变色的瞳仁一样。
琴酒对它的运用还不是很熟练,实验室的研究员们也搞不清楚它的机制是什么,只说理论上应该是强化了各种东西的固有味道,或者让琴酒可以识别出普通人类无法识别的气味。
这已经很麻烦了。哪怕是一般人喜爱的香,浓度达到一个过大的阈值,也会变成无法忍受的臭。但有时候更麻烦,嗅觉会跟视觉认知打架,比如贝尔摩得这样巧笑倩兮的金发女郎,带来的却是某种类似于朽烂树皮一样的熏人气味,每次她挨近都让琴酒有点想吐。
林庭语这种极为浅淡的气味倒是第一次见到。琴酒很确定这不是香水,最普通的沐浴露的香精气在他这里也浓得像下水道。在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以后还这么淡,原本应该像清水一样近似于无味吧。
然而现在——
仿佛一片原本在枝头缓慢摇曳的竹叶,兀然被揪下来,砸在地上,碎裂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面上,于是渗出了青碧的汁液。
原本被完好地包裹着保护着,所以不会泄露出来的浓烈气味,也随之散发在了空中,盈满了这条不算宽敞的T字走廊。
这种异常状况让琴酒警惕心大起。碍着眼前不远处就是一个明晃晃的摄像头,他没有亮出武器,只是把手插进衣领内侧,握住了自己惯用的枪,然后几步快速抢上前去,转过墙角——
一个单手持枪站在某间客房门前的青年,也正在这时半抬起耷拉的眼皮,望向了他。
“嗨。”还很敷衍地挥了挥手,“你来找人?”
琴酒感到一阵荒谬。他来之前被告知杯户饭店上下都已经是聂展青的地盘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能越过聂展青的耳目进到酒店里。
而且聂展青把临时据点放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在他收集到的情报里,另一个冲着宫野家来的有力竞争对手,代表PEE生物制药公司的阿曼达·休斯,也住在这里。考虑到可能会跟休斯夫人和她强大的保安团队起冲突,聂展青就更不可能放松对这个场子的控制了。
然而现在,他看到了一个人,白天,上午,站在客房门口,大大方方地对着房间里——开枪?
甚至弹壳还落在脚边。
但是、等等——
琴酒突然意识到了问题。
他猛然扬起头,望向那个看不见的房门。浓烈的竹叶一样的气味从那里涌出,一阵一阵地冲击着他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头。
假如,竹叶被撕碎了,所以才格外芬芳——
他霍然拔枪,对准了那个正在往另一头的窗边跑去的青年:“混账!”
度过了7-11的一周(眼神死)其实昨晚写完了,但是太困忘记发了……斯米马赛!
本来想更新有希子系列,但是想出来的诡计一直不太满意,还是先把正文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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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