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课是上不成了,林庭语给校方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就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假先走了。
不适确实是不适的。接连受到各种精神冲击,林庭语感觉自己短时间内都不想再见到那座礼堂了。
东都大学应该还有别的礼堂吧——应该还有别的带屋顶的礼堂吧。
苏格兰那边也刚好结束了电话:“酒店那边我安排人再次检查了,需要1个小时左右。这段时间您是想去警视厅完成笔录,还是我陪您先随便逛逛,看一下风景?”
他指了指路边花繁似锦的樱树:“现在正是东都樱花开得最好的季节,我知道一些游客比较少的点,能让您稍微放松一下。”
林庭语有点怀疑地问道:“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人成群结队过来围观,或者突然在附近发生神秘凶杀案吧?”
“……我会尽力避免这些困扰的。”
“算了。”林庭语揉了揉前额,“我不喜欢有未完成的工作拖着,会没有办法安心休息。你先送我去警视厅吧。”
“是。”
现在已经快要出到东都大学的校门外了。苏格兰环视一周,似乎确认了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关闭了轮椅的自动行驶模式,俯身对林庭语说:“停车场那边车来车往不太安全,请您先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把车开过来。”
林庭语颔首以示认可。
苏格兰匆匆离开了。但在离开的途中,他仍然不断地回头望向林庭语的方位,面上显出很不放心的神色。
林庭语倒是觉得苏格兰多虑了。大学门口人来人往,而且周边视野开阔,林庭语又藏身在墙壁下的死角处,就算是琴酒也不太可能丧心病狂地在这里发动暗杀。
这又不是天天零元购的自由○利坚,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了,在东都的话,光天化日好像也不是什么可靠的保证。
但是,林庭语自忖第一次来东都,还没来得及跟谁结仇,不至于突然就被谋杀吧。
而且按照贝尔摩得不久前的回复,她的尾巴已经收拾干净了。虽然贝尔摩得平时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还喜欢追加很多不必要的装饰语,但她明确给出的答案一般还是可信的。
……大概苏格兰担心黑麦还藏在附近,趁虚而入杀个回马枪?
这倒可能是目前最大的威胁了(对苏格兰来说)。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让林庭语待了一会就有些犯困。从昨晚延续到现在的睡意似乎一直没有能够成功彻底驱散,现在又渐渐爬上了他正在抽枝长叶的思维树,然后像樱花覆盖树顶一样,快速地模糊了他的意识——
“喂喂,这里可不适合睡觉啊。”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随之而起的是某种仿佛从记忆中被挖掘出来的,长久掩藏在大脑深处的快乐感觉,一同把林庭语的神智拽了回来。
他倦倦地半抬起眼,对上了一个正一脸不爽地居高临下瞪视他的——警察?
穿着浅蓝色的制式长袖衬衫和同色系的长裤,胸袋上方别着一枚银色的朝日影徽章,在中心的太阳放射图案两侧是两道竖杠,这是个和过分年轻的长相有些不符的巡查长。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卷发下,是一张满满写着不耐烦的脸。单手扶着腰间的装备带,没有配枪,看起来不是刑警。这时正侧了一下身对谁挥手,露出了写着“警视厅”的臂章。
“你看够了吧?”对方不耐烦的神情更明显了——虽然原来也很明显。
林庭语再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认这张脸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或者看过的资料情报里,才重新垂下了眼。
他在心里快速盘点了一下自己身份和行为的疑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一名警视厅的警察找上门,总不可能是警视厅还提供上门接送笔录的服务吧。
……不过对方一开始说的是什么?
“你不会又要睡过去吧——小心!”
“小阵平住手不能袭击一般民众!”
“你给我放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袭击民众?!”
“那你倒是先把别人的衬衫领口松开……”
“我是因为他这台轮椅开始向后面斜坡打滑了!”
“……”林庭语低头看着那只抓住自己领口的手,有点不想说话。但如果他不出声解释,恐怕这位不认识的小巡查长就要把他就这么活活拎起来了。
那也太失礼了,各种意义上的。
“是我启动了轮椅向后退。”林庭语最后还是选择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不是轮椅向后打滑,谢谢这位警官先生的关心。”
警官先生:“……”
警官先生的同伴咳了一声,用手肘撞了警官先生的腰一下,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松手。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松田他只是一时心急,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
同伴有一双相当漂亮的,像高纯度的紫水晶一样剔透的眼睛。此刻这双眼对林庭语俏皮地眨了一眨,就像蕴生在晶石中的精灵突然醒过来了开始飞舞一样,格外灵动。
他穿着同样的制服,胸章也是一样的巡查长。
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吗,两名警官齐聚东都大学,总不可能是大石教授真的倒霉到中了什么不思议的众目前犯杀人案吧。且不说东都出警的效率有没有这么高,如果真是杀人案,来的应该是刑警才对。
被叫做松田的警官先生一脸不爽地收回手,整了整刚刚被同伴拦胸抱住弄皱了的衬衫:“你不要在这里睡觉,小偷最喜欢你这样不设防的肥羊了。要睡回家去睡,有人来接你吗?没有就跟我们的车走。”
他的同伴则笑眯眯地说:“啊,虽然说起来有些惭愧,但是像这样的旅游旺季,经常会出现一些外国游客不幸被盗的事件,松田也是担心你。特别是丢了重要证件的话,后续的补办流程还是有点麻烦的。如果影响到你欣赏美丽樱花的心情,那就太遗憾了。”
林庭语其实并不太想跟警官先生们打交道。这个访问学者的身份虽然有正经的公务行程掩护着,但他在日本期间仍然另有组织的任务,提前在警察的眼睛里挂上号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他现在还有点困乏,脑子雾蒙蒙地不太清醒,实在没有什么社交的精力。
但是苏格兰还没回来,他现在就算想走,轮椅也没法快过两条腿——更何况当着两名警官的面落荒而逃也过于可疑了。
于是林庭语强打精神坐直起来,望着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说:“谢谢提醒。另外,还没请教你怎么称呼?”
对方又是眨了眨眼:“不用客气。敝姓萩原。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往前走几步怎么样?岗亭那边会阴凉一点,而且这里被墙挡住了,如果你的朋友来接你,可能会不那么容易注意到你在哪里哦。”
林庭语本来是无可无不可,但就在这时,苏格兰早上那番仿佛随时可以去盖几个警察麻袋的不法发言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林庭语:“……”
方便可能是不太方便,但就不知道是谁比较不方便了。
组织培养新人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教导一下他们行事要低调点,不要整天像琴酒一样活得像个法外狂徒。否则东都警察鼻子稍微灵一点,可能就要看守所见了。
林庭语决定转移话题:“萩原警官怎么知道有人来接我?”
“哦哦,难道不是吗?”对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但因为仍然噙着温柔的笑意,所以并没有产生搞笑的效果,反而显出几分可爱。
虽然评价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可爱”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形容词放在萩原警官身上,就完全没有违和感了。
真是个神奇的男人。
“毕竟现在正是适合在樱花树下约会的季节呢——哈哈开个玩笑,是因为刚才松田提出来要送你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要考虑这个选项的样子哦,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已经约有人了,不知道是谁那么幸运啊!如果我猜错了,就预先说声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胡思乱想吧。”
神奇的萩原警官双手合掌,笑眯眯地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
这个人简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熨帖,即使是初次见面也能找到机会用轻松的调侃打开话题。如果不当警察了改行去做牛郎,应该会被无数个香槟塔埋住吧。
林庭语现在的精力完全不够应对这种交际高手,只能移开了视线:“你猜得没有错。”
他斟酌一下,还是觉得不应该让苏格兰和这两位警官先生碰面。苏格兰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先后受到波本和黑麦的刺激,现在情绪可能已经不太稳定了。要是被苏格兰看到警察在纠缠自己,说不定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
苏格兰随身的包里可是有枪的。
就当作是对好心关怀的小小回报,给警官先生们一个平安退休的机会吧。
林庭语做了决定。于是他半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符合礼仪的笑。
“感谢两位警官的关心,但我的同伴就是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而已,马上就回来了——”他指了一下大门外一辆刚刚刹停的警用轿车,“如果两位警官有事可以先走,那是来接你们的车吧?”
松田警官皱了皱眉,张口就要说话。但萩原警官立刻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仍然笑眯眯地望着林庭语:“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走了!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请不要犹豫,立刻寻求警察的帮助吧!”
“谢谢。”林庭语客气了一下。
希望你们不要在被盖麻袋的时候想到找我求助就好了。
“不用客气,这正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呢。”
说完萩原警官就半夹半拖地把松田警官拉走了,临走还对林庭语眨了眨眼:“很高兴认识你——松田也是这么觉得的!”
“喂你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啊!”
……
林庭语怔了一下。
但对方已经笑着扳住同伴的肩膀离开了,因为同伴的挣扎和反击,步伐也有些踉踉跄跄。林庭语望着两位年轻的警官在阳光底下一边打闹一边远去,大脑深处忽然传出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仿佛他曾见过这样的画面。
——并且再未见那些身影回转。
“……嘶。”
林庭语不禁转过头,用冰凉的后背支架死死抵住太阳穴,一阵更比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晕过去了,强烈的刺痛又马上告诉他还没有。心跳得越来越慢,几乎要停下来了,耳鼓里却一下一下地重锤着,像有什么焦躁地要从身体里冲出去——
他猛地睁开眼。面前是露出担忧表情的苏格兰。
“您是睡着了吗?”苏格兰不赞同地说,“如果您真的很疲倦,请务必告诉我,我会片刻不离开您的身边。在公共场合这样睡着实在太危险了,要是遇上不轨之人就麻烦了。”
林庭语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
他发现自己仍然端坐在轮椅里,微微向后靠着。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即使在和煦的暖风里也渗出一些令人不适的凉意。
刚才那种濒死一般的痛苦仿佛擦身而过的风,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是梦吗?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那样真实、生动、细节丰富的梦——
就好像他真的曾经在同样的春日里,见过两位热心助人的警官先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