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雪域。残破的狐裘。沾着血腥的断剑。
梅拾落第一眼醒来,眼中是荒无人烟的西寒。漫天的飞雪模糊了他的视线,迈开脚步的瞬间他感受到尖锐的刺痛,低头才发现一柄铁剑贯穿他的腹部,黏腻的血腥味刺激他的神经。他咳嗽几声,嗓子里没有血,灌进去的全部是寒风。
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块背风的巨石背后躺下,烈酒灌进肠胃,四肢百骸才像火烧一般苏醒过来。
眼前的场景蓦然变幻,他身处万军之中,茫茫人海,眼前出现的是吹喉的身影。
火光点燃天空,照亮吹喉宽阔的背脊和挺拔的身姿。屏息凝神之间,吹喉化作地域的修罗,所过之处尸首遍野,血流成河。梅拾落站在高处伸手,吹喉又化作一柄利刃飞回他的身边。
“命数已尽。不要再战了。”梅拾落说。他的怀中,是已经断气的扶麟。六支箭羽贯穿这个并不十分强壮的躯体,带走他所有的温度。
梅拾落也身中数箭,眼睛扑朔迷离。视野之内皆是浩瀚的人海,黑云压重一般,而他只不过是一座孤岛,再怎么垂死挣扎也逃不过被滔天巨浪淹没的命运。
手中的吹喉却争鸣着,不服天命,试图从他手中逃脱:“让我杀出一条血路!我不想你也死在这儿!”
梅拾落不答,漠然将它收回刀鞘。收入刀鞘的那一瞬间,它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是吹喉在哭泣。它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诀别了。
“就在我决定踏上西寒的那一刻,梅拾落已经死了。这点觉悟还不够吗?”梅拾落道。他轻轻将怀中已经冷掉的尸首掩埋起来,用石头做碑,压在这块不显眼的坟墓上,然后解开吹喉,毫不犹豫地扔向断崖。
再去寻个有缘人吧。梅拾落最后一刻心想。
云间占星世家梅氏初代,与爱徒扶麟一起战死西寒,剑灵吹喉下落不明,令人扼腕。
狂风呼呼刮着,天地昏暗无边。烈酒入喉,并没有给予他太多力量,反倒使他头晕目眩,几欲再次摔倒在雪地中。他发现自己没有影子。不仅如此,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化,似乎就要与刺眼的白昼融为一体。
就在他被白昼完全吞没的时候,一双手牵住了他。像是坠崖的那瞬间,他摸索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视线太模糊了。他本该说声谢谢的,可是喉咙没有力气发出声音。该人的面容如春风一般干净,眼神中带着些许担忧,可紧拽着他臂膀的手却如此有力。梅拾落蓦然放下心来,用尽力气朝他一笑,随即完全失去意识。
“他醒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他根本没有醒。”
声音嘈杂,在寂静的环境中听得一清二楚。
梅拾落皱眉抬头,下意识起身,额头放的湿帕子便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在大腿中间。
不远处两个人一齐回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梅拾落也盯着他们,一脸久睡之后的茫然。
一男一女,女的要比男的略高一些,看样子像一对姐弟。梅拾落看向这位弟弟,皮肤白净,四肢纤细,一双漆黑的瞳仁安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脸色白净中透着红润,挂着温和的笑容。
梅拾落下意识看自己,皮肤黝黑,身高体大,年纪也大,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能看了。
弟弟走过来,作势要捡他大腿中间的帕子。
梅拾落着急忙慌地抢在他的手伸来之前捡起帕子擦干净递给他:“劳烦你了。”
裤子中间湿了一大片,怪尴尬的,他不便立即下床,只得暂且用被子略微遮住。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姐姐。这位姐姐同样纤细曼妙,皮肤皎洁如银,只不过瞳仁是异样的幽蓝。梅拾落将心中怪异的感觉压下去。虽然不知道在这样的雪域绝境之中,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对姐弟的,不过他很清楚目前自己是被这一双年轻的姐弟给救了。
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弟弟回答。他回头若有若无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心领神会,低头笑了一声,撑伞冒雪出去了。
“额这我知道。我是说,你家所处的这块雪域,是哪里?”梅拾落可不相信这里是云间的西寒。他明明死了多年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又在原地活过来呢?
弟弟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他坐在梅拾落的床边,安静地往他上方悬挂着的火炉里加炭火。半晌才说:“你觉得这是哪里?”
梅拾落没有将他的眼神放在眼里,他手支着下巴想了一下,道:“九州吧。这里应该是九州。毕竟在云间的话,太阳看起来要再大一些,也更热。”
弟弟突然噗嗤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梅拾落扶着他的肩膀,又生怕把他捏疼了,只敢略微扶着,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这有什么好笑的啊?
“没事。”弟弟笑够了,从他怀里移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叫又白。你呢?”
“梅拾落。”梅拾落回答,他想到什么,又问:“你姓什么?”
弟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回答:“我姓白。”
这回轮到梅拾落笑了:“你是小白兔?”
弟弟僵硬。仿佛被戳到痛点。
梅拾落见状赶紧换了个话题:“刚才从屋里出去的是你姐姐?”
没想到弟弟摇头说:“是我的识君。”
梅拾落愣了一下,继而感叹一声。他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名词呢。明明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识君还是个绝对稀有的存在,没想到再次活过来,连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都可以同识君立契了。这就是所谓的时代变迁吧?
被自己的落伍深深打击到的梅拾落忽然感觉浑身疲惫,只能再次躺下来。又白用一种担忧的神色看着他。
梅拾落赶紧安慰他:“我不是不舒服,我只是有些困。毕竟这间屋子太暖和了。”
闻言,又白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不过他还是看出一些端倪:“你是觉得疲惫吧?”
眼前这小孩儿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自己已经落伍到自己的身体都搞不明白了?
又白平静地说道:“你现在是野生识君,既没有立契也没有魂皿,能够在外界待这么长时间已经是个奇迹了,会感到疲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梅拾落又露出茫然的表情。他不懂。他什么时候变成识君了?还是个野生的。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
“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找到合适的人选,同他立契,这样你就可以借用他的影子,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再受到身体上的限制。”
只怪他当初在占星人研究识君法则的时候溜出去陪徒弟扶麟和小师妹阏氏流放风筝,完全没有参与进来。现在又白的话让他云里雾里,一窍不通。
太落伍了。梅拾落悲愤地想。他简直就是初代之耻!
这事要是被白圣朝和文江澈听见,得将他踢出三家之列然后吩咐自家子孙嘲笑他一百年吧?
梅拾落痛定思痛,内心经历苦苦挣扎之后,握住又白的手:“小弟弟,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又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淡定地说:“忙可以帮,‘小弟弟’这个称呼换一个。”
梅拾落点头:“好的。小白兔。”
又白:“……”
他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身体中的疲惫感似乎好些了。又白不是整天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迫切地想知道他死后的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么。可是每当他走出去,感受到外界刺眼的光线之后,他就晕眩无力,最后随便倒在哪个雪堆里,让外出打猎的又白跟着脚印寻来,将他拖回家中。
又白将他和刚得到的猎物扔在一块儿,解下雪裘,生气地教训他:“你需要先立契,否则不能随意出去。”
梅拾落利索而诚恳地道歉:“我的错。我下次不随意出去了。”
于是,他改成小心翼翼地出去。他经过几次试验,得出“造成他身体异样的原因是白天强烈的光线”这一结论。于是这回他改在夜晚出去,果不其然要比先前几次出去得远。夜晚的风雪较之白天小了许多,视线也十分清晰,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经立在一个高处,借着月光俯瞰万家阑珊的灯火。
万家灯火亮如繁星,让他回想起往事。若是现在身处云间,他也能目睹这样一副十里繁华的景象吗?
梅氏还有没有后人?这世间,还有认识他梅拾落的人存在吗?
他有一瞬间恍惚,手下意识地摸索腰侧。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里……原先是吹喉的位置吧?
它现在,在谁的手中呢?以它的脾气,诀别那日擅自将它扔下断崖,它自然是会生气的。
梅拾落叹息一声。人生一梦、物是人非的感觉他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
他借着月色原路返回,久违的疲惫感却再度袭来。倒下的那一瞬间,他想,哦豁,完蛋,又要被教训了。
他再度从温暖的屋中苏醒。悬在空中的炉子里堆着木炭,源源不断将他体内的寒气驱散。
“没立契,外加风寒,我再晚一点找到你的话,你就成透明的了。”又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
“成透明的是什么意思?”梅拾落卧病在床还不忘虚心求教。但凡涉及到有关识君的知识,他都要向又白请教,以弥补年少时不学无术欠下的债。
又白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就是从哪来到哪儿去。”
梅拾落明白了。翘辫子的意思。又白稍微晚一点的话,他就翘辫子了。
他不由地沉思起来。自己的身子,已经弱不经风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样的身子,就算回到云间也是累赘吧?
又白见他不说话,索性坐在他的床畔,凝视着他,欲言又止。
梅拾落说:“你有话就说。在我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这人喜欢别人直白地说话,你弯弯绕绕我不一定明白你的意思。”
又白于是说:“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立契?”
原来是问这个。梅拾落笑了:“我就算想找人立契也得先出去再找啊!你看看这片雪域,除了我和你之外,还有没有旁人了?我这几天晚上都要出去试一试自己的极限,说不定哪天就走出去了。到时候再找个人立契,不是挺好的吗?”
又白脸上浮现出一丝不高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合适的立契人选。”
不得不说这小孩儿的心思完全写在脸上。梅拾落于是问:“那什么样的人才适合立契啊?”
又白说:“年轻,不生病,身体强健,平时不从事危险的职业,身边没有悭吝小人的。”
梅拾落点头领会:“就是活得越久越好的意思喽?”
又白点头:“你还挺聪明。”
梅拾落先前听又白说过,立契之后,识君的寿命直接取决于饲主的寿命。如果饲主英年早逝,那么识君也会被动消失。这令他唏嘘了半天,心想白圣朝和文江澈等一群人研究法则研究出了什么鬼玩意。
梅拾落说:“我倒不在乎饲主能不能活得久。我就想找一个漂亮的姑娘立契,然后为了感激她再以身相许。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双双赴黄泉,听起来是不是很美好?”
又白突然站起身,脸显而易见地黑了。
梅拾落赶紧说:“我开玩笑的。咱们今晚吃什么?”
又白说:“喝西北风。”
梅拾落:“……”
晚间,月亮高升,风雪渐停。梅拾落稍作打点后,再次出发。不同以往,又白身披雪裘,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梅拾落无奈地回头:“为什么连你也跟着我?”
消失了数天的蓝眸姐姐笑了笑不说话。
有这两人在,梅拾落今晚的路线都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等意识到这不是出绝境的路时,他的眼前出现偌大的温泉池。蒸腾的水汽氤氲在寒风里,化作一股袅袅炊烟。
梅拾落惊愕地望着身后两人:“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在雪域中找到温泉池,这怕不是上天的恩赐。天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洗过澡了。他都不敢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晚上睡觉也不踏实,生怕把别人的床给睡臭了。
当下他决定在这里泡一泡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在石头后面脱完衣裳后,发现又白站在边上盯着他看。
梅拾落下意识低头打量一下自己,很健壮很正常的男性躯体啊,有什么好看的。蓝眸姐姐她不好看吗?
又白的眼神他看不清楚,好在又白的话他是听得见的:“怕你无聊,来陪一陪你。”
于是梅拾落干脆邀请他一同泡温泉。
又白眼神赤果果的,然而脱衣裳却十分扭捏,等下水的时候梅拾落都已经泡了一轮了。
他的皮肤常年暴晒在云间炽热的光线下,要比九州人来得黑些,热水一泡会略微发红。他端起一捧水洗脸,又端起一捧水抹头发。又白看在眼里,游过去说:“我帮你洗。”
“这怎么好意思?”梅拾落说。不过他想,以往在云间,他也是经常让扶麟帮他搓澡的,只不过搓到后来扶麟忍无可忍将木桶连他都掀翻了,鸡飞狗跳。
又白主动要求帮他洗头,梅拾落受宠若惊,规规矩矩泡在水里,还下沉了一些,好让又白清洗他的头发不那么吃力。
温热的水顺着头皮流淌,梅拾落闭眼仰着头,舒坦地长呼一口气。他感受到又白的鼻息停留在他鼻梁上方,扑打他的眼睫毛,然后忽然又移开了。
又白有条不紊地梳洗他的头发,细致到每一根都照顾到。
不知洗了多久,梅拾落感觉自己的头发够柔顺了,睁眼想让他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又白的脸离他这么近。
近到什么程度呢?只要梅拾落稍微厥一下嘴,就能碰到又白饱满的额头。当然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他才不干这么欠的事。
梅拾落笑了,眼睛闪两下,将他的脸移到旁边:“你这有点吓人啊。”
又白回过神来,就没说什么。
洗完澡后,又白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梅拾落并不在意:“比起送东西,我更想出去看一看。”
又白说:“你会喜欢的。”
蓝眸姐姐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递给他一个精致狭长的木盒。
虽然并未打开,可里面的东西依旧令梅拾落皱起眉头。他问又白:“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又白不答,只是说:“你打开看一看。”
梅拾落只好将木盒打开。解开重重封印之后,里面赫然躺着一把剑,该剑通体洁白,却散发着金灿灿的光,险些刺瞎梅拾落的双眼。
不过梅拾落一眼就将之认出来了——鬼刃芒惊。
花鸟鱼虫四大鬼刃,芒惊排第一位,当之无愧剑中彪炳,千金难求。
他还是想问又白:“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又白替他将剑配在腰间,还挂上剑穗:“我生于富贵之家,家中长者酷爱收集珍贵玩物,一把剑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梅拾落试图从蓝眸女子眼神中窥探出又白是不是在说谎。可是这个蓝眸女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
梅拾落实在不好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又白:“你平白无故救我,又无缘无故赠我芒惊,是想做什么?”
又白走在他前面,说:“我想和你立契。”
梅拾落愣了一下,立在原地:“你想同我立契?你不是已经立过契了吗?”
又白见他停下,也停下来,回头望着他:“还可以再立一个的。我想让你成为我的识君,不可以吗?”
梅拾落哑然。
不是说不可以。他一直都没往这个方面想,原来饲主可以同时和两个识君立契。看来这几天又白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其实是为了和他立契啊。
又白走过去,立在他身前。跟梅拾落相比,又白要矮一些。因为云间人和九州人不同,云间人向来高大,九州人则体型正常。又白坦荡地仰头看他,目光灼灼似火:“所以,和我立契,愿意吗?”
名字是堪世永远的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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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