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米舟此刻的表情活像一只充满成就感的老母鸡,他指着粉色蛋壳上的一道裂纹,光荣地向楚秀诗展示:“摸这里,能感受到蛋壳里面有轻微撞动的感觉。”
楚秀诗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怀着奇妙的心情接过沉甸甸的蛋,用手轻轻摸了摸,果然不出萧米舟所料,粉色蛋壳的裂缝变得更大了,而且楚秀诗摸哪里,蛋壳中的生物就像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一样,轻轻地撞动哪里。
“它很依赖秀诗姐,所以在你怀里,它出生得快一些。”萧米舟小声地说。
“而且你看,透过缝隙,能隐隐约约看见白色的小绒毛,那应该是它的爪子。”
“我想,就算真像Gino分析的那样是一只狗的话,也会是一只漂亮的狗吧!”
楚秀诗觉得,其实就算是一只狗的话也没什么,只要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可以了。
她感谢萧米舟:“这几天辛苦你了。”
上官星走出木屋。白桑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轻轻阖上木门。
“我需要回一趟海内。”阳光照耀下,上官星的肤色浮出一层金粉,那是海内人特有的鳞片。他伸手抓住从空中降落的鲲化,挥舞了一圈风风火火地看向白桑,像是在征得他的同意。
上官星永远都是在战斗时期才与众人见面,并且一直都是狂暴嚣张的样子,白桑很少能够看到他理性的一面。
“跟那个耍大刀的说,他的文星我肯定会还给他,不过他需要耐心等几天。”
白桑其实很想告诉他:跟扶麟相比,明明是你更像耍大刀的。
不过白桑没有说出来,而是问道:“若是文星回来,你又该怎么办呢?”
他担心,善良如文星,如果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命是用另一个人格来换的,肯定会愧疚不安的。
“谁知道呢。”上官星耸肩,露出一抹肆意的笑,“我怎么样无所谓。我只要文星回来。”
他一向很莽,视死如儿戏。他的生命中只有无休无止的厮杀,是文星让他感受到什么是平静却有趣的生活。他和文星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个体,换句话说,是两个互补的人格。
如果他消失,文星就会带着他的那一份活着。换句话说,他没有文星会死,而文星没有他的话,嗯,至少还有那个耍大刀的和楼主保护他。
怎么看也知道后者是最好的选择。
他用手遮挡阳光。因为他很少会在白天阳光正烈的时候出现。海内也能见到阳光,不过所隔是几千甚至几万长的深海,阳光穿越深海照在他的身上,已经不会留下任何炽热了。
“九州的天气是真好啊。”上官星由衷感叹。
屋内传来萧米舟欢呼的声音和楚秀诗轻轻的笑声。
白桑的眼睛忽然模糊。他想留给上官星一个微笑,可是他做不到。
因为强烈的意识告诉他,此次一别,山高水重,这个世上不会有上官星了。
就像数年前的那个夜里,一个叫做文江澈的人消失了一样。
命运有时候是个轮回。人们会交换自己的角色。
如果说文江澈的死有一半是为自己考虑的话,那么上官星则是在完完全全地成全文星。
白桑说:“走之前,至少告诉我是谁毁了你和文星之间的媒介吧。”
“还记得那条蛇吗?”
白桑一愣。
“那条幻蛇,它可不止一条蛇那么简单。它是为数不多的兽种识君中,来自未来时空的幻兽种,同时,它还有个不得了的身份——目前九州之主,堪世的识君。”
“所以你和其他人最好小心一点。这次是文星,下次就不知道轮到谁了。”
……
白桑再次回到木屋,萧米舟欢快地跑到他面前,朝他身后看一看:“咦,上官星呢?”
白桑暂且收回杂乱的思绪,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他说要回一趟海内寻找解决办法。”
“这样啊,这就说明文星有救了啊!你这是什么表情?”萧米舟不由分说将他推进屋,“铛铛铛铛!我们的第八位成员诞生啦!你看,真的像Gino说的那样是一只狗哎!但是它身上的毛还没有长全,大部分是白色的,有少数几绺橘红色,像不像小太阳?更神奇的是它不用喝奶,我和秀诗姐刚才喂了它一些肉末,它一口气都吃下去了,而且睡觉还打呼噜……”
“米粥。”白桑打断他。
楚秀诗看在眼里,也示意萧米舟先不要说话。
“借你的肩膀给我吧。”
“怎么了啊楼主。”萧米舟莫名其妙走过去,“你这样我感觉很奇怪啊!”
白桑将头轻轻抵住他的肩膀,忽然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紧接着两滴,三滴……
感受到白桑不对劲的萧米舟吓得跳起来,用力掰住他的肩膀,严肃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楼主?”
楚秀诗也走过来。
“我害怕了。”白桑用力地抱住头,身体失力般蹲下去,“已经够了。我不想身边再有人死了。”
从不情绪失控的白桑变成这样,萧米舟惊慌失措,他连忙用袖子替白桑擦干眼泪:“楼……楼主,你先别想太多,现在还没有人死,文星只不过出了一点意外,上官星不是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吗?还是说,你在担心裘染?他虽然现在不在这里,可是他那么强,比我强一万倍,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就算是我,也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你知道的,我最怕死了,关键时刻我可是比你们加起来都厉害……”
白桑不说话,只是躺在萧米舟怀里,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发愣。萧米舟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也不敢动,只能靠在床铺边上扶着他。
楚秀诗轻轻地拍萧米舟的肩膀,用口型无声地询问他:“怎么办呢?”
萧米舟撑起身子想了想,也许只有一个办法了。他神情异常坚定地看着楚秀诗道:“去找裘染。”
裘染是白桑的安定剂。
晚间白桑半梦半醒,身体像是在往深渊处陷落。他下意识伸手要抓住什么,可是周围空荡荡一片,安静得诡异。
他能感受到窗户并没有阖上,微风透过窗户和帘幕吹进整个屋子。
然后他看见了堪世。
他一直没有遇见、可是终有一天要去面对的堪世。
时间相隔太久了,他早已忘记堪世是不是真的长这样。但是那个人影出现的一刹那,白桑还是毫不犹豫地认定他就是堪世。
九州的噩梦,三界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
为什么上天要安排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世界上?为什么,他要打破占星人费尽心血制定的识君法则,将天下生民和识君统统纳入井鬼麾下?三界占星世家联手建立的万国,应该是个万民同乐的国度,在那里没有生老病死、一切都该秩序井然才对。
可是堪世的存在就仿佛一把利刃,将这一切梦境划得破碎。
支配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野心和**。
而白桑则是九州寄予厚望、期冀能够打破堪世野心和**的人。
就像深山中出现一只野兽,人们自然而然地安排另一只野兽与它抗衡。
白桑的存在,就是这样一只用来抗衡的野兽。
堪世逆着光,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无比纯粹的笑容,这个笑容在白桑看来比冬日的地窖还要寒冷:
“二叔,你为什么要与我对着干呢。”
“明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不是这样的。”白桑说。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堪世,堪世也不是他。他和堪世是光明和黑暗的两个极端,永远也不可能融为一体。
“不是这样的?”裘染问。
他进屋有一会儿了。替君归替他在门口守着,其他的人都被赶出去,周围也都布置下结界,以防井鬼的人来打扰。
现在这间屋子里,除了白桑和他,也就只剩白桑枕边的一只翻着肚皮睡觉的狗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狗睡觉的姿势都和白桑一样。很有灵性。
裘染将它抱起来,狗还是困得不行,脚若有若无蹬了两下,舌头舔舔鼻子,在裘染怀中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了。
白桑微微睁眼,烛火的光晕逐渐聚在一起,倒映出裘染的脸。
“我是谁?”白桑问。
裘染摸狗的手微微一滞:“你是白桑。”
“堪世是谁?”白桑又问。
裘染回答:“你和我,以及九州共同的敌人。”
“你又是谁?”白桑问。
裘染沉默了一下。他淡紫色的眸子倒映出白桑的脸:
“我是你的识君。白少主。”
“少说笑了。”白桑的手背放在额头上,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了,半晌起身,道,“我已经没有识君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立契,终身都是你的识君。”裘染浅笑出声。
“煽情吗?”
“是肺腑之言。”裘染纠正他。他放下怀里的狗,问白桑,“今天为什么会失控?”
“不是失控。”白桑下榻,拉开帘幕。由于结界的缘故,外面漆黑一片,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因为今天上官星离开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感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太真实了,它近在眼前。堪世强大到自始至终并未出现,却能左右每个人的心理,我难以想象有朝一日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害怕了。”裘染说。
白桑回头:“我不能害怕吗?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这个世界对我是不是太严苛了一点?”
裘染淡紫色的瞳仁闪烁着光,嘴角微微上扬到一个好看的弧度,头半歪着,笑得无辜又好看:“原来你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是啊。我早该意识到的。我生气的时候就该骂人,伤心的时候就该哭。我也该学着胆小一点,学会躲在别人身后,而不是一味往前冲。我承担的责任太多了,但是其中很多都不是我该承担的。我自始至终,只是想保护我要保护的人而已。”白桑像是在跟自己生气一般地说。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裘染,一肚子苦水全部都倾吐出来了。明明他不是个爱计较这些小情绪的人。
可能是因为今日得知堪世暗中伤害文星,可是他作为楼主却后知后觉直到上官星提醒才发觉。他为这样麻木迟钝庸碌无能的自己感到生气。他觉得自己看不见任何曙光,他开始质疑这样的自己。
作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他太不成熟了。尤其在裘染面前,他下意识地想要依赖裘染。
因为裘染太过强大,强大到令人安心。
楚秀诗的小狗还在坚持不懈地想要往裘染怀里钻,白桑挤在它前面,抱住裘染。
是那种手脚并用的抱,姿势绝对算不上雅观。与其说抱,不如说是用手和脚将裘染捆起来。他还可以坐在裘染的腿上,所以哪怕抱很久,也不会觉得累。
“白桑,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要和一只才出生的狗抢地盘。”裘染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不由自主轻轻拍打白桑的后背。
“这不是狗。”白桑的下巴贴在裘染肩膀上,说话的时候一抬一抬的,“这是小八,云生结海楼的新成员。”
说完他又道:“裘染,你回来吧!我想每天从早到晚都能看到你。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吗?”裘染说,他的唇轻柔地扫过白桑的耳垂,声音低沉而致命,“我只会比你更想。想一千一万倍。”
“可是你依旧不能回来。比如现在,天一亮,你就会消失,像梦一样。”白桑说,“不过我尊重你的意见。我说过了,我一定会从堪世手里将你抢过来的。所以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有事。”
“如果连你都出事,我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会让很多无辜的人陪葬,我不想那样。”
“我答应你。我会陪你走到最后。”裘染抱住他,“不管中途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这一点。”
天亮,萧米舟进屋。
白桑安静地睡着,并没有异样。昨天文星突发意外,众人都有些紧张,楼主的压力只会比他们更大。现在看来,白桑似乎已经平静一些了。这一切都是裘染的功劳。只是这个裘染行踪不定,又不与云生结海楼其他成员有什么交集,每次都是在事情解决之后一言不发就走,大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调调,萧米舟想套个近乎都不知道怎么下手。
白桑醒来看见萧米舟,第一件事就是问:“扶麟在哪?”
萧米舟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于是放下果盘,回答道:“你放心吧,扶麟是个理智的人,不会乱来的。他现在在坟前练剑,需要我将他叫来吗?”
白桑当下放心了一些,昨天他情绪崩溃,有些事情没来得及跟扶麟说,现在必须要交代清楚。
他当即下床,道:“我去找他。”
他话刚说完,扶麟就收刀进屋了。
距离文星出事已经过去两天了,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但是扶麟生性沉稳,又不爱表露自己的情绪,因此表现得十分镇定。尽管他的内心没有看上去那么冷静。
“扶麟,上官星的事我之后再告诉你,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扶麟听后道:“你说。”
白桑认真道:“去毁掉云生结海楼里,文星留下的那两船金银珠宝。会快越好。”
扶麟听后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没必要询问原因,因为楼主下达的每一个命令,都有他的理由。
而他只需要期待,文星能够完好无缺地回来而已。
扶麟走后,楚秀诗进屋抱狗。
昨天楼主情绪崩溃,楚秀诗没来得及将狗抱出去,为此担忧了一夜,生怕她刚出生不久的识君惊扰楼主休息。现在楼主已经休息完毕了,她得赶紧将狗拿走。
她进屋的时候,楼主正坐在床畔,仰头望着屋顶发愣。
于是楚秀诗轻轻敲了一下门。
白桑回过神,让她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楼主?”楚秀诗问。她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她今天去深山采摘的新鲜果蔬和**只鸡蛋。她今天要亲自做饭,给这几天没休息好的结海楼众人补一补。
白桑茫然地指着屋顶。
“小七,你来得正好,快看一看这上面是什么?”
楚秀诗听闻,一脸疑惑地仰头看。
除了屋顶之外,似乎多了什么?光线晦暗,可是她还是能看清楚有什么东西挂在房梁上。
那是一只猴子?
白桑继续茫然:“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小八它,变成一只猴子,爬上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