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见这个国度,国如其名,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刚下过一场淋漓的大雨,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泥土的气味,潮湿又清爽。
偏远驿站。
青苔绿瓦,粉黛白墙,院子里头还露出几朵零星的梅花。雨势渐小,噼啪落在瓦上,清脆悦耳。
如意挑了个干净的石凳坐着,仰着脸,睁大眼睛望向天空落下的水滴,默不作声。几米开外,敖释随意地侧坐在廊前的美人靠上,双眼垂着翻阅书卷,残雨拍打在他的袖子上,洇成一滩深色。两人同时抬眼,只见萧米舟撑一把伞急急忙忙走来,后面跟着神情整肃的白桑。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文星着急忙慌的脸:“大夫呢?请来了吗?”
白桑宽慰他道:“你别慌,人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来。”
萧米舟收起伞立在墙边,道:“这一带的大夫不多,平时也接不了太多急诊,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就要等半天,太耽误工夫了。”
敖释道:“里面呢,怎么样了?”
提到扶麟文星眉头就皱了,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表情,看样子的确是很凶险了。
文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整条胳膊已经紫了,有大块大块的淤血,根本就动不了,更别说握吹喉了。现下也就嘴皮子能动动,见我急,非要笑着说自己没事。”
扶麟一向能忍痛扛伤,一路走来什么大风大浪都扛过,都平静地挨过去了。况且识君的恢复力本身就异于常人,众人都以为他没有大碍的。能到这个地步,足以说明那条蛇不是什么善茬了。
众人不由自主回想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结海楼将他们送达春见之后就离开了。绿印则是因为有事需要先去处理,留了个大概的地址给他们,等他们到达既定地点再汇合。众人沿着所给的路线图走,一路上就看见各种各样的蛇,缠在树上的,挂在藤上的,躺在树叶子里的,还有趴在人脚底下的。
这些蛇根本不怕人,见生人走过来,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弯弯绕绕地盘成一圈竖着,看得人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麻得最厉害的就是萧米舟了。他一看见那些蛇身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和粗糙褶皱的蛇皮,小腿肚就软,忍不住就想打退堂鼓。但是转眼一看,大家心里都很平静,仿佛他们身边这些五颜六色的扭动物体不是蛇,只是一些成了精的麻绳而已。
唯一反应还算正常的是白桑。白桑眉头紧皱着,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萧米舟以为他也是怕蛇的,不由自主靠上去,道:“这儿简直就是个大蛇窝啊。太吓人了是不是?要不咱们换条路走吧?”
哪知白桑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睛一直在这堆乱七八糟的蛇中间搜索着:“奇怪,你说这里什么颜色的蛇都有,怎么唯独没有绿色的?这种将雨欲雨的天气,搭配翠绿翠绿的蛇最好看了。”
萧米舟:“……”
文星更夸张,几乎是直接上手。他喜欢新鲜的生物,越没见过越好,什么都想带回去养起来。眼见这里蛇越来越多,他在蛇堆里翻了半天,也没见到几条稀有的。
扶麟都看不下去了,推他往前走:“别玩了。没看见有人都要吐了吗?”
文星回头,就见萧米舟闭着眼睛横着走,惨白着一张脸,一副要吐的样子。
文星莫名其妙心情很好。要说现在云生结海楼这个队伍里,就属他和萧米舟两人战斗力最弱、胆子最小了。可是他和萧米舟还是不一样的,他胆小是建立在战斗力差的基础上的,要是他战斗力提升了,就不胆小了。而萧米舟不一样,他是真的胆小,奇奇怪怪的小蛇都怕,挺高挺俊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特别怂。
“这些蛇虽然杂乱无章,但是它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聚集。”后面的敖释分析。敖释有洁癖,嫌这些不知路数的野蛇脏,几乎是足不点地在走。而且他走到哪儿,脚底下都浮出一层寒冰用来驱蛇,所以没有哪条蛇敢靠近。
萧米舟见到救星,几欲要成为敖释腿部的一个挂件。
如意一身黑衣从头到脚裹得紧紧的,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面。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手掌心里藏着两叠金色的小飞镖,飞速转个不停,脱手之后树上接连掉下来好几条被扎死的小蛇。
像是在下雨。
萧米舟从衣领里掏出小蛇尸体,差点崩溃:“Gino求求你别玩了!”
如意今天没戴翻译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喜欢,于是将四五条各种颜色的小蛇尸体捡起来扎在飞镖上,串成花花绿绿的一串送给他。
萧米舟转头看见差点去世。
走在最前面的扶麟和白桑忽然停止步伐。
于是众人也都停下来。文星没停得及时,一头撞在扶麟背上,手里才抓的蛇都被吓掉了。
扶麟来不及按稳他,就让吹喉出鞘。白桑反应也是极其快,眨眼功夫周身就缠绕住戾气。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盯向不远处的深山老林。
“怎么了啊?”后面的萧米舟紧张地拽着敖释的袖子,探出头来问。
敖释的长袖几乎都要被他拽下来了,半边肩膀都露在外面。惯常淡定的他被姓萧的生拉硬拽成这个样子,一脸生无可恋。
走在最后面的如意也发觉不对劲,雾蓝色火光一闪,“嗖”地一声窜到前面白桑和扶麟那边去了,跟他们站在一起。
“前面有东西。”扶麟沉下声音。吹喉在他的头上盘旋。
“不像是人。而且……似乎很大?”白桑闭眼聆听风吹草动。
文星拽住扶麟的袖子,从后面探出头:“会不会是这一带的蛇王啊?这些小蛇都在往那个方向聚集,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将它们吸引过去了。”
一听到蛇王,原本感觉好些了的萧米舟腿又开始软了。一激动,挂在敖释的脖子上,勒得敖释差点断气。
敖释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贴我这么紧做什么?”
“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一看?”文星问白桑。
白桑点头。他回头道:“敖释,你就陪米粥留在这里,我们几个去前面看一看。”
敖释将萧米舟的胳膊从脖子上扯下来,牵狗似的拽着,无言地点头。
剩下四人往深山老林里走。说是深山老林,其实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雨林,这里生长的植物十分高大,一眼望不到顶,只有郁郁葱葱的墨绿笼罩下来,使整个林子看上去灰暗静谧。唯一发出声响的是林子中央蜿蜒的河道,它贯穿整个森林,将森林一分为二。要想进入森林深处,只能从河道走,因为两岸都是巨树,盘虬般的树根扎在土中,不仅没有丝毫下脚的地方,上面还密密麻麻都是各色花蛇。
由不得他们不选择水路。
纵使是白桑他们这些不怕蛇的,见这么多蛇交错在一起,心中也觉得压抑渗人。
这条河流看起来浅,实则深不见底,根本不知道里面会藏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
文星道:“要不我先下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扶麟想都不想就道:“你不要去。”
自打文星发现自己有在深水里面能够正常地呼吸的奇特本领之后,他遇到水就想一头扎进去。但扶麟清楚,他在地面上没什么战斗力,到水底下遇到危险依旧没什么战斗力。要是有危险,一时半会还救不了他。
白桑撩起头发俯下身子,用手去摸了摸河水。
冰凉冰凉的,带着些细碎的白沙。
他抬脚,试探性地踩在水上,发现自己没有沉下去。另一只脚也踩上来,结果整个人立在上面安然无恙。白桑随着河水的波纹走了两步。
众人惊异地看着他。
“这是浮河。”白桑踩着水解释,“不管是谁,走在上面都不会沉下去的。”
众人见状都半信半疑地踏上河面,果不其然如白桑所说。
行走在河面上,脚下能看见游鱼倏然游过,能感受到浪花在脚底波动,却完全不会掉下去。
特别神奇。还特别梦幻。
文星弯下腰,手捞起水花,细碎的流沙从他手指缝里溜走,滑腻而冰凉。
这条河中白流沙如此之多,河水怎么还能做到如此清澈的?他想不明白。
众人沿着浮河一直往森林深处走。越往深处走,寒气越逼人,两岸甚至升起缭绕的雨雾,遮挡住众人的视线。
白桑忽然下意识地将众人挡在身后。
紧接着,他们头顶掠过一只庞然大物,这东西张开血盆大口长啸着,遮天蔽日般煽动翅膀飞过,裹挟着无数飞叶,压断了众多树枝,吼声响彻整片雨林,震得众人耳膜疼。
扶麟按住兴奋不已的吹喉,凝视天空。
“这玩意儿是什么啊?”文星堵住耳朵叫。这林子是怎么蛰伏下这么大一只兽种的?
“没想到兽种识君里,还有这么大只的。乍一眼看上去还挺吓人。”白桑感叹道。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是表情一直很淡定,众人看不出来他到底哪里感觉吓人了。
如意看了他们一眼,意思是问要不要追。
白桑摇摇头:“它跟这些蛇没有关系。它飞走了,可是众蛇依旧往一个方向聚集,所以它不是我们要找的。”
于是众人依旧往森林深处走。
扶麟打量周围,皱着眉头说:“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可是现在我感觉这片森林很奇怪。”
白桑闻言回头问:“嗯?怎么奇怪了?”
扶麟说:“不管是这条河,还是这些树,都不太正常。就好像,它们都是活的,它们都有喘息声。”
夹在中间的文星被他说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说:“大白天的你讲什么鬼话?”
扶麟直接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你安静下来听。”
文星只好闭上眼睛仔细听,白桑见状也照做了。
众人暂时摒弃视觉后,果然周围传来一阵一阵交替的呼吸声,这些呼吸声杂乱无章,忽远忽近,像是许多灵魂在喘气。
文星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抓着扶麟的手也一时忘了放下。
扶麟见他这样,挑眉道:“怎么,听入迷了么?”
“不是的。”文星颤声说,“我感觉是蛇,这些蛇在说话。”
这时白桑低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条河开始晃了?”
众人这才发觉原本平静的河流围绕他们出现一个漩涡,这个漩涡旋转着,且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他们站在河中央,一时进退无路。
白桑沉下嗓音道:“我们似乎不该进来的。”
扶麟召出吹喉,让它先将文星和如意送到上空寻个地方落脚。
白桑抽出一张符纸镇在漩涡中心,本该减弱的漩涡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将符纸给扯碎淹没了。
白桑屏住呼吸,八张镇水符从四面八方镇住漩涡,可是依旧是徒劳。
“不对劲。怎么没有用?”白桑皱眉。他凝神,让他和扶麟的周身围绕起一层结界,用以抵御水势。
“楼主,”扶麟冷静地说,“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个幻境。”
“很明显是有什么东西借蛇将我们吸引过来,好将我们困在这里。从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它成功了。”扶麟说。
不一会儿吹喉回到他手上。他挥刀朝漩涡狠劈下来,水墙在一瞬间被他斩断,下一秒又重新合在一起。
“敖释在就好了。”扶麟道,“我挥刀的那瞬间,他可以将整个水面冻住。”
“那就试试我的!”白桑道。
话毕他的周身戾气猛然大涨,缠绕在周围的结界无限膨胀,瞬间地动山摇,河水硬生生被他的结界挤出河道,沿两岸狂洒。这下什么漩涡都没了。
扶麟见状收刀,勾起嘴角:“有这种大招藏着掖着做什么?瞧刚才那一下多霸气。”
白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我的结界能这么用。”
两人迅速上岸。
冷不防被洒一身水的文星抱臂站在树根之上,垂头问他们:“怎么回事啊?”
扶麟说:“小心些,这里是幻境。我们看到的东西,可能是假的。”
这时白桑皱眉问:“如意去哪里了?”
文星像是才发觉一般,四下里看了看,道:“我也不知道啊,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转眼就不见了。真奇怪。”
他的话音刚落,吹喉忽然发出争鸣声,在一片静谧之中如同危险的讯号。
经历过刚才那一遭,众人都屏住呼吸,沉默着等待危险来临。
然而——
是文星的声音。
他的声音划破林中的静谧,却是与往常不同的慌张。
此刻的文星与如意肩并肩站着,与扶麟与白桑所隔几米开外。如意雾蓝色火焰喷薄而出,眼神警惕而冰冷。而文星,则是一脸惊恐:
“你们两个身边站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