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的大夫半晌才来,众人除了扶麟自己都急得不行。
扶麟倚靠在床上,披件单衣,露出被蛇咬的整条胳膊放在床边。好几天没睡过完整的觉了,他刚好趁这个机会,阖上眼休息。
大夫心态都没他那么好。着急忙慌地赶来给他把脉。幻境中那蛇咬的是扶麟的肩膀,起初没有什么感觉,顶多是略微发痒,等众人出了那片林子之后,被咬之处才开始慢慢灼热,到现在,整条胳膊都已经没知觉了。
众人屏息守在一旁,等待大夫说话。
“被蛇咬的。得先放血再进一步观察。”大夫把完脉,从药箱中取针,“蛇毒不能太久进入血液,不然胳膊就保不住了。”
扶麟点头:“那就请大夫替我扎针吧。”
大夫于是回头说:“探视的都先出去吧,人太多,屋子里透不过气。”
白桑众人听了,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文星跟着他们后面走。这时扶麟说:“文星你留下来。”
“我需要一个人按住我。”扶麟说。
文星回过头来看着他,没说什么。
一针盯准位置扎下去,扶麟闷哼一声,黑血汨汨溅出来,差点溅到文星的脸上。
文星见他难受,揪心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问大夫:“这血要一直放吗?”
“看他的情况,但蛇毒必须得全部排出来。”大夫说。
文星担忧地看着扶麟。却发现扶麟也在看他。
文星道:“看我干什么?你闭上眼睡一会儿,兴许就不那么疼了。”
扶麟于是收回目光,闭上双眼,嘴角若有若无挂着一抹笑:“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傻。多大点的事,至于吓成这样。”
担心自己识君安危结果反而被说傻的文星不再理睬他,转而对大夫说:“我看他这毒伤了脑子了,大夫您若是不嫌累,脑子顺带也给他治一治吧。”
大夫只好笑一笑,继续扎针,将自己空气化。
放出的血暗黑而浓稠,还带有刺鼻的味道,是毒血。可是文星发现,血越放得多,扶麟的胳膊就越抖得厉害,整个人也似乎更加痛苦。双唇都失了血色,变得苍白。
扶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的手疯狂地颤抖,一会儿麻木而冰冷,一会又奇痒难耐,像是在火上炙烤。他用力地抓住文星,硬生生在文星的虎口处勒出一道红印。
文星回握。两只手用力地拽在一起。
大夫扎完针,放出将近一小盆血之后,胳膊上浓郁的黑紫色似乎变淡了。可是麻烦的是,蛇毒所造成的痛苦,已经到了扶麟都忍受不了的地步。本来身为识君,身体自带常人所无法比拟的自愈功能,可是这蛇毒,却不知为何挥散不去,在扶麟的体内积聚,愈演愈烈。
大夫见情况不太乐观,便问文星:“这一带蛇多,还记得他是被什么蛇咬伤的吗?”
文星回忆了一下,回答:“当时我们没有见到它的本来面目,只知道蛇是模仿我的样子接近的。”
大夫闻言一惊:“模仿你的样子?你是说,你们遇到了幻蛇?他是被幻蛇所伤?”
当时他们的确是被困在幻境中,若不是外面的敖释接应,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全身而退。但咬伤扶麟的蛇到底是不是幻蛇,这文星就不知道了。想到这儿文星问:“若真是被幻蛇所伤,会怎么样呢?”
“那就麻烦了。”大夫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这一带蛇多不假,但幻蛇难得一见。被这种蛇伤到更是少有。若是寻常人,被幻蛇咬伤只不过放血治毒。可若是识君被咬,稍有不慎他就会像永远被困在幻境里那样,一睡不醒。”
文星的手猛地一抖,他不由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眼睛紧盯扶麟。
大夫的话说得很明白了,扶麟有可能会永远地陷入沉睡,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文星望着闭眼沉睡的扶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他现在的脸色看上去跟扶麟差不多,“那有什么办法能够治愈吗?识君被幻蛇咬的话,也是有可能治愈的吧?”
“这种情况毕竟少见,我不能盖棺定论。但是有一点能确定,就是他目前这个状况,我也没办法了。”大夫起身擦干净双手结束自己的工作,本着道义和善念,他又说道,“我给你们介绍个人,说不定他能有办法。只不过你们不一定能找到他。除了他之外,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文星的眼中忽然闪出光亮:“什么办法?”
大夫眉眼隐忍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让他死,然后再转生。”
文星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这是什么办法。”
他垂眸看扶麟。扶麟哪怕睡着,手也是紧紧握着他的。两只手紧握处,隐隐发热。文星没有办法也不忍心让他死掉,尽管识君能够再次活过来,但是死亡的痛苦要比当下的痛苦严重一万倍,而且文星也说过,不希望扶麟再死了。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文星再次抬起眼来,镇定地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
* * *
半夜三更,扶麟兜兜转转醒来,周围安静地连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扶麟没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就下了床。
其他人放心不下他,轮流给他守夜。当下正轮到白桑。
扶麟下床的声音不大,但白桑刚好靠在床板上,扶麟一下床就反应过来了。
白桑一瞬间睡意全无,见他起床也跟着起身,关切地问他:“身体好些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渴不渴?”
扶麟眉眼间略有一丝疲惫,但神情正常。他转动自己的胳膊和手腕,上面除了针孔外,已经消肿了,不见黑紫色淤青。而且也没有白天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了。似乎已经奇迹般的恢复过来。
见他不说话,白桑就过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将敖释他们留下的几盘点心也一并端来给他。
扶麟站着,看白桑忙碌,忽然开口:“楼主。”
白桑立马停下来,转头面朝他,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这里有镇痛符,若你实在忍不了了,就跟我说。这符多少还是管些用处的。”话毕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全部放在桌上,好让扶麟自己拿来用。
扶麟没什么反应,准确来说他现在用不到这些东西,也不想吃喝。他是有事想要问白桑。
白桑也察觉出来他有话要说,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这一路上,我们不仅在找云生结海楼的成员,还在找我们的记忆。现在成员已经快要集齐了,可是我们的记忆呢?楼主,你不觉得奇怪吗?若是三年前我们同堪世一战丢失了记忆,那么现在我们一路过来应该或多或少恢复一些才对。可是,明明都到这个时候了,一些很重要的线索还是不能回想起来,就好像背后有什么人,抓着我们的记忆不放手一样。”
白桑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扶麟冷静、沉着,心思细腻,要比这个队伍里大部分的人都要深谋远虑,这一点白桑心里是清楚的。这个问题估计扶麟早就发现了,只是最近一阵子事情太繁杂,耽搁下来没去管而已。现在刚好借着伤势空闲下来,好好理清楚思路。
对于记忆,扶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们的记忆是怎么没的,又该通过什么方式恢复,现在都还是个谜。哪怕那天在瓦砾村裘染亲口说云生结海楼众人的失忆是他造成的,白桑都没办法相信。因为裘染身份特殊,惯会替堪世背锅,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况且当时时隔三年再度重逢,他们两人关系微妙,裘染说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一夜无异样。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文星披着外衣进扶麟的屋子替班。两条长凳拼凑在一起,萧米舟歪在上面,睡得比扶麟还香。文星悄悄地推他,道:“回去睡吧。这样睡难不难受啊?”
萧米舟从长凳上跌下来,醒了。打了个哈欠,疯狂搓脸,又乱抓头顶心上凌乱的短毛,道:“那你辛苦一下,我回去睡了。”
文星点头。
人走后,文星刚坐下来,扶麟的眼皮缓缓一抬,目光流转,就落在他身上。
文星见状,以为是刚才和萧米舟说话将他吵醒了,连忙起身道:“昨晚听楼主说你醒过来一回,没什么大碍了,真的吗?”
扶麟没有说话。
文星又坐下来,忍不住道:“就算没什么大碍了,还是应该将那名医找到让他给你看一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你放心,天一亮敖释和如意就已经动身替你去请了。敖释人脉广,那名医不会不给他面子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不要去想别的事了。”
扶麟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安安静静的,目光一直放在文星脸上,半晌眼珠才转动一下。
文星从没见过这样的扶麟。以往在鸾星阁的时候,他经常缠着扶麟说话,扶麟也没像现在一样盯着他看,一言不发过。
总是被盯着,又不言语,文星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脸上长什么毒疮了。他伸手在扶麟面前晃了晃,问:“你这是在走神吗?”
扶麟眼睛动了动,闭上眼。
虽然没说话,但好歹是给了一点反应。文星放下心来:“有不舒服不对劲的地方你就说一声,别一个人憋着。结海楼这么多人陪着你呢,我这个饲主也陪着你,你看我算兢兢业业了吧?你以前总嫌我一味给你惹事,现在你出事了,我不也没日没夜地陪着你吗?那蛇是模仿我的样子咬了你,说到底这事我也有一星半点的责任,毕竟你对我没个提防。所以等你这病好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我也不给你惹事了,不找你麻烦了,你看行不行?”
要是搁以往,文星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肚子里一下能倒出这么多话来。但是现在他一点都不感觉奇怪。因为他变了。他不再是满金住在象牙塔里金尊玉贵无忧无虑的世袭小城主了,他现在不仅是云生结海楼一员,是扶麟的饲主,他还是文星,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
扶麟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文星不再说话了。
也许是扶麟太累,不想开口吧。他想。
毕竟再强大的人,在生病受伤的时候都是软弱的。没有人能无时无刻所向披靡。
天大亮。
文星披衣伏在床畔,不知何时睡着的。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发现扶麟不见了。
窗外已经有刺眼的光线透进屋子,映着几株梅花娇艳欲滴。
文星赶忙起身,走出去。
院子里要比屋内热闹,萧米舟正在拨弄一盘玉棋,往棋盘上落子。
文星遮光的手向上抬高,就能看见院子另一头,扶麟在练剑。
吹喉在他的手中剑气大涨,起起落落间划成一道道弧线,如同烈日孤鸿。利落、漂亮。
文星瞬间就放心了。能练剑说明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这样想着,久闷胸口的石头落下,整个人也就舒坦不少。
萧米舟瞥见他站在檐下发愣,觉得奇怪:“你怎么现在才醒?不科学啊,扶麟都比你起得早。”
说罢他的头转向扶麟:“是吧扶麟?”
闻话的扶麟收刀归鞘,看了不远处的文星一眼。细密的汗珠沿着他的脸颊和臂膀落下,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气场,并不像才从病榻上下来的人。
萧米舟一愣,觉得不对劲,但他没说什么。
文星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萧米舟斜过身子小声问:“你实话告诉我,跟扶麟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文星摇摇头:“没啊。”
“那就挺奇怪的。”萧米舟将手里的棋子扔进盒子里,打量扶麟,“扶麟不像是会乱发脾气的人。你有没有发现刚才他的眼神冷冰冰的?你确定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吗?”
文星心里咯噔一下。
连萧米舟都看出不对劲了吗?文星本来以为这都是错觉,也许是扶麟太累了,不想跟自己说话而已。可是现在,扶麟根本是把他当作一团空气,当作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平日里扶麟可不是这样的,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扶麟都不会不管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想到这里,文星带着试探的眼神盯着扶麟,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毛病了。
可是扶麟无动于衷。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走过来从他身后抽走干布。
文星忽然抬手,紧紧拽住。
扶麟的眼睛终于又落在他的脸上,然而依旧一句话都没说,见他伸手抢夺,干脆直接松手不要了。
文星气死。
他想到一个办法。他是扶麟的饲主,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他有什么生命危险,扶麟不会坐视不管的。当初敖释不是也借助这个方法,成功让如意现身的吗?
想到这儿他咬唇对萧米舟说:“有刀吗?”
萧米舟被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弄得很尴尬,正不知道该劝谁,文星这一问将他吓个半死:“你别乱来啊!扶麟他身子才好,你还想给他几刀让他下不来床吗?”
文星来不及解释。他起身,冲到扶麟面前,去抢扶麟的吹喉。
扶麟当然不给他。
文星抢不动,发狠道:“你看着我!”
扶麟淡漠地照做。哪怕瞳孔里倒映出文星愤怒的表情,可本人还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文星又道:“把你手上的刀给我!”
扶麟看着他,半晌,松开手。
吹喉笔直地落在文星手中,刀身的重量让文星皱眉,差点拿不起来。
该死的扶麟。气死他了。文星恨恨地想。自己也太委屈了。
比莫名其妙当上满金城主还要委屈。
他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扶麟也要跟着陪葬的。只是可怜楼主,眼看要将人集齐了,转眼之间又少了两个。
想到这儿他望着远处紧张不安的萧米舟,问:“楼主去哪了?”
萧米舟正在想法子阻止两人的矛盾,听文星问他,就回答:“早上出去了,说是有事。你们别打架啊,打也得在楼主回来之后再打。我一点功夫都没,也不禁揍,你们要是打起来我都劝不了架。”
“谁要跟他打架了!”文星气得说,“他现在不正常,我有必要跟他打架吗?!”
“那你抓什么刀啊?”
文星深吸一口气,将吹喉扛到自己脖子上,架着。
这动作把萧米舟惊得脚下一滑,滚到两人面前。也不管摔得多疼了,萧米舟拉他:“你疯了吗?不带这么玩的!生气归生气你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殉情吧?”
文星将他推开,“这事你别管,你也管不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扶麟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你推我攘。仿佛这场闹剧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白桑的声音传过来。
“敖释他们来信了,今天上午收到的,说那位名医已经找到了,但人家不愿意外出接诊,所以我们需要动身去名医那里替扶麟治蛇毒。病情耽误不得,得赶紧准备一下今天就动身出发。”
萧米舟吼:“先别管信了,这两人疯了你没看见吗?!”
白桑走过来。他一到,文星手里的吹喉就自动挣脱开,收入扶麟腰间。
文星道:“楼主你怎么不帮我?”
白桑道:“帮你去死吗?文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见到白桑,文星心中就有了主心骨。内心那股绝望又委屈的情绪瞬间将整个心都填满了,文星几乎要崩溃:“可是扶麟不认识我了!你看他,自从醒过来,就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你说这是不是幻蛇蛇毒留下的后遗症?”
白桑闻言转向扶麟。扶麟表情平静,一如往常。白桑问:“怎么回事,扶麟?”
扶麟的胳膊搭在腰间刀鞘上,半晌开口:“楼主,不要多管闲事。”
这语气,这调调,分明是正常的样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他越是正常,文星就越觉得委屈。越觉得委屈,也就越生气。
就好像,这几天的担惊受怕,都白费了。人家压根不领情!
冲动占据文星的大脑,令他红了眼眶。他抬手,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冲上去给了扶麟一巴掌。
这巴掌来得极其用力,硬生生打在扶麟脸上,肉眼可见的红印浮现,纵使是扶麟,身体也跟着踉跄一下。
萧米舟传来吸气声。
四个人都立在原地。
扶麟擦去嘴角的血,倾头将口中残余的铁锈味吐干净。哪怕挨了文星一把掌,他的反应也都是淡然的,一点波纹都没有,既不愤怒,也不回击。就像是文星用尽力气,一刀扎在棉花上,不带一声响。
文星脱力似的坐在地上。
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扶麟要这样对他。
若是扶麟生气,骂他打他,他都不会难受。可是扶麟没半点征兆就拿他当陌生人打发,文星是不能接受的。
萧米舟不忍心看下去,想拉他起来,可是怎么也拉不动。
文星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甚至觉得也许那个总是一味由着他来的扶麟是假的,是虚伪的外壳。眼前这个对他无动于衷的扶麟,才是他的真面目。
想到这儿文星终于控制不住了,他大哭起来,泪水几乎将他的双眼淹没。
然后他听见扶麟在他的哭声中冷漠地说:
“你闹够了没有?梅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