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白桑蓦然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嘴角的血沿脸颊蜿蜒进脖颈,像是雪地里绽放一束鲜红的蔷薇。白桑眼神木楞地盯着地面,胳膊颤抖着支撑在上面,指甲在略有凹凸的地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石灰色的地面在一刹那被圣洁的白光萦绕,白桑跪在上面,宛如跪在折射水光的镜面上,又像是跪在平静透彻的湖中心。白桑能从这面镜中看见另一个自己。
“月下飞天镜。”裘染躺在卧榻上,蹙眉看着状态不是很好的白桑,“这镜子刚刚就在你胸口。什么时候的事?”
月下飞天镜是白氏秘宝之一,如今应该在白桑母亲阏氏流手上。这镜子可以看作是一次赦免令,有它在可以免除因违反识君法则而受到的任何惩罚,可以说是白氏一族的特权。但这东西不是没有代价,违反识君法则一律会减少寿命直到死亡,哪怕有赦免令在,也会不同程度地减少寿命,只能说相对少一些而已。
这样的东西,白桑拿来做什么?
白桑意识稍微有些回转,他抬起手背擦干嘴角血渍,依旧有新的血液从嘴边溢出。而镜子的另一面,拥有同样的姿势、同样容貌的镜中人,嘴角没有任何血迹,神情也没有白桑那样狼狈。
白桑觉得这人像他,又不像。
白桑艰难地动了动身子,镜中人随着他的动作也动起来,但是白桑眉头微皱,神情专注,而镜中人却如同傀儡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眼角残存着一丝诡异的垂怜。
这样的眼神,让白桑莫名联想到堪世。
那个凌驾于世间却又满怀悲悯、打着拯救三界的幌子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的人,也是这样的眼神。
白桑想:原来我也可以有这种眼神啊。
的确,他身上流淌的是白氏一族的血液。而堪世,也是白氏一族的。他小时候常听人说白氏出怪胎,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再拿出来仔细琢磨,不是没有道理。
急着摧毁世界的人和急着拯救世界的人,都姓白。
裘染的声音在镜外传来:“白桑,不要看镜中人,那是你的反面,不要被他影响。”
然而晚了。
忽然,镜中人透过水一样平静的镜面,跨越山海般的结界隔阂,伸出一只修长而纤细的臂膀。这只臂膀没有血色,碧玉色的青茎蜿蜒在流畅的肌肤之中,一直延伸到手腕根部。镜中人伸出这只臂膀,指尖落到白桑的脸上,然后触碰他的脸颊。
镜中人忽然笑了。
静默的狂笑。
白桑回过神来,强忍着咽下口中铁锈一样的血腥,挥拳重重地砸向地面,镜中人瞬间碎成无数小块,那个狂笑再难重圆。
白桑倒在石灰色的地面。
夜凉如水。庭外安静得只能听到虫鸣。如意盘腿坐在屋顶打呵欠,守着楼主进去就再也没出来的屋子。金护木流影摘掉斗篷,晚上仍在兢兢业业发光。他将斗篷用指尖的火种烧掉,挥散在空中。这是金护的独门绝技,名曰“点星谱”。原本就繁星无数的夜空瞬间被一簇耀眼夺目的星束划破。就像一支轻盈的小船划破平静的河面,归入芦苇深处。
如意静静地望着那束的繁星像只蓝鲸翻滚尾鳍坠落星海,嘴角竟然牵动起一丝微笑。
就仿佛目睹远隔千山之外的太子,也在欣赏同一幅星空图。
屋内。
白桑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擦拭嘴角残余血迹。但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口中残余的铁锈味,也被一股清冷的茶香代替。他起身,没有看见裘染的人,身上遮盖的质感厚重花纹繁芜的长袍坠落下来,长袍遗留熟悉的石斛香,带有莫名的温热和安全感。
他抬头,跟空中飘荡的那把散发幽绿光芒的剑对视。
鸢吻的体型是四大鬼刃中最纤细修长的,是一把非常轻巧的剑。但同所有鬼刃一样,它拥有足以反噬剑主的鬼气。也就是说,一旦剑主达不到或丧失掉它既定的要求,鬼刃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吞噬剑主从而另选他人。
大抵这世上强劲的实力都不是无故得来的。
裘染的这把鬼刃刀鞘是带有一丝灵气的乌金鸟首,弯钩似的喙能和活鸟一样发出清脆的鸟鸣。
白桑盯它良久,转身去开门。鸢吻不动声色跟过来,挡在他身畔。白桑试探性地往旁边移了几步,鸢吻也往旁边移了几步。甚至白桑原地转一个圈,鸢吻也在空中转一个圈。
于是白桑放弃了似的离开门边退回床畔,鸢吻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兢兢业业守着他。
坐在床畔的白桑学鸡叫。鸢吻也学鸡叫。
白桑学乌鸦叫,鸢吻也学乌鸦叫。
白桑想了想,干脆模仿田间的青蛙,“呱呱呱”叫了几声。这次鸢吻罕见地沉默了。
鸢吻在空中安静地上下浮动,幽绿色鬼气忽明忽灭,似乎怎么努力也叫不出来。
鸢吻:“???”
让一只鸟学青蛙叫着实有些为难人家了。白桑微笑着看它,起身说:“你再练一练吧。”
话毕就抽身离开屋内。
他开门的瞬间,夜色在他头顶压下来,给他的肩膀捎带些许凉意。如意从房顶一跃而下,无声地站在他身边,眼神中充满关切。夜色有些微凉,白桑裹紧裘染留下的黑袍,玄色的长袍宽大华丽,衬得白桑的皮肤在月色下莫名冷艳。
站在他身边如意有一瞬间,似乎觉得楼主变了,变得和进屋之前不太一样了。
“我们回蛇山。”白桑走出这间布满结界的屋子,踏进如银的夜色之中。
如意和木流影跟在他的身后。
一左一右,像白桑坚定的左膀和右臂。
* * *
风雪蛇山。
一场浩瀚的迷雾将云生结海楼众人冲散,而原路返回到秘密基地的只有萧米舟一人。
他有扎实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哪怕周围都是浓雾和瘴气,他也能回到既定的位置。
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好歹是平安回来了。原本以为总有人在他前面,可推开门进去之后才发现他是第一个。
偌大的秘密基地有些空旷安静,但萧米舟无暇顾及。因为蛇山下雪了。
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先是经历一场大雾,然后气温骤降,到现在皑皑白雪封锁整个蛇山。
萧米舟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佛国。
他回到众人的寝室,打开衣柜,颤抖着翻出他在佛国经常穿的棉衣,想了想又给韭菜黄找了一件。韭菜黄正在忙着给才结出花苞的花儿安装挡风板,一边敲敲打打一边撸鼻涕。
萧米舟走上前去,递给他衣服。
韭菜黄弹跳起来接过,二话不说就穿上,许久才说:“这天太奇怪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萧米舟也觉得奇怪,一场大雾莫名将众人冲散,可是如果察觉到不对劲他们就应该及时返回,没有理由耽搁这么久。他脑海中萌生出寻找其他人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很快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
不论是文星、扶麟还是楚秀诗,实力都在自己之上,若是遇到危险自身就能应对。自己还是不要过去给他们当拖油瓶了,在基地乖乖等他们回来就好。
于是萧米舟帮韭菜黄装挡风板,将剩下的盆栽往室内移。这些花都是秀诗姐培育很久才培育出的新品种,她很珍惜,萧米舟和韭菜黄不想让它们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压垮。
将外围所有的花草安置好后,风雪似乎有停止的趋势。
萧米舟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眺望,目光所及之处万里冰封,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就连山中央那棵浩瀚的仙人树,也被白雪无声无息地覆盖。
韭菜黄爬上来说:“我做好了饭。是我们俩先吃,还是等他们回来再放回锅里热一热?”
萧米舟拿下望远镜,叹了口气,说:“等吧。他们不回来,吃得下吗?”
韭菜黄点头。
越是焦急的时候,越要镇定。萧米舟想起他师父跪在佛祖面前说的话:人要戒骄戒躁,我自安宁。
萧米舟扭动藏在袖口处的那串清澈的佛珠,让自己心如止水。然而他最终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说道:
“抱歉了师父,我好像做不到。”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青灯古佛的料。他心中藏着龙血,佛压不住他。
他决定出去寻找遗失的伙伴。
风雪暂时停止,但天边云烟泛起,灰蒙蒙的一片,有变恶劣的趋势。
韭菜黄给他找了一把伞,又有些犹豫:“要不咱还是别去了?万一跟他们走岔了,他们反倒回头来找我们。”
萧米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什么东西,说:“你留在基地,如果他们回来你就放这个信号弹,我看见了就立马回来。”
韭菜黄接过不起眼的小物件儿,依旧犹豫:“大哥,这外面深山老林的,又是天寒地冻的天,太诡异了,你别去冒险了吧。”
韭菜黄喊他“大哥”,因为他俩都是黎明种,时代也相差不远,所以韭菜黄很依赖他。
萧米舟很想告诉他:我这么怕死的人,才不会干送死的事儿。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很怂,很没面子,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云生结海楼真是改变他太多太多了,把他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拽出来,不再让他对任何世事都无动于衷。
尤其是楼主。萧米舟想到白桑,有一肚子话要说。
白桑在他心目中是个莽和实力五五分的人,出色的领导力全都建立在任性的基础上,然而直觉每次都却出乎意料地准。
大概应了他心中那句话:强者靠实力,王者靠运气。
以及——白桑就是个怪物。
萧米舟敬佩这样的人,敢于冲动,也敢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献出生命。
白桑对萧米舟的影响太大了,有时候萧米舟甚至希望自己多少带一些楼主的影子。毕竟他也想为点什么献出自己的生命。扑火虽然致命,但至少能让人生绚烂。
如果可以的话,谁都不想做庸人。
然而萧米舟审视自己,除了沾了点自己那个时代文明的光之外,一无是处。
现在随便来个人拿把刀,就能结束掉他的生命。
实在太普通了。萧米舟叹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突然想这些。就好像在对成为识君黎明种的这几年做一个简短总结。
风雪渐盛,积雪堆叠在山路两旁。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冷淞香气,很是让人清醒。
韭菜黄不安地跟在他后面,一步一回头,强迫自己记住来时的路。萧米舟劝他回去,无果。他非要黏着萧米舟,用无语凝噎的表情说着类似“要死一起死”之类的话。
萧米舟有一瞬间产生出“我很可靠”的错觉。
如果白桑在这里的话,会怎么做呢?肯定会用一种由衷钦佩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微笑着说:“米粥,你太厉害了。”
在白桑身边,萧米舟永远不会自卑。就连懦弱,都懦弱得坦坦荡荡。
萧米舟这才恍然大悟,白桑不仅将他从现实的桎梏中拯救出来,还间歇性地帮他洗涤了灵魂。让他的人格也若有若无地闪现出一丝人性的光辉出来。
白桑真是个厉害的怪物。萧米舟再一次在心中叹气。
他让韭菜黄拽着伞尖,同他一前一后地走。雪天路滑,两人最后选择搀扶着艰难前行。
直到听到一丝明媚的笑声,两人才放缓脚步。
萧米舟听到背后之人用一种娇俏的口吻说:
“好久不见了。”
小米粥你也会很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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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