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州被迫营业的日子 第103章 永远同在

第103章

背后人的声音蓦然传来，突兀得像是另一个时空来的人。

萧米舟在这个时代孑然一身，宛如浮萍，从来都没有人用一种熟稔的口吻跟他说：“好久不见。”

他记得自己在月下曾经问过菩提，黎明种明明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为什么在三界地位依旧这么渺小、以至于到了不尴不尬的地步？毕竟时代是往前发展的，他们这群黎明种，走在时代前列，走在人们认知的前列，完全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而不是屈居于堪世的魔爪，在名为“井鬼”的炼狱中艰难讨生活。

然而菩提却收枪，从背后摸出一把鹰刀，在岩石上用力地纂刻。月下四面荒野，山风裹着荆棘吹来，满天繁星几乎要压在二人的脸上。这是萧米舟第一次看见满面风霜的菩提，昔日坚毅傲人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惶惑。

那是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沧桑，千言万语就像一腔热血干涸在河岸上，经受烈日的暴晒，最后与风沙融为一体。

菩提语气简单到没有任何起伏，锋利的刀口深深嵌入石缝中：“太难了。”

“识君法则是初代占星人制定的，而这些初代占星人说到底也是饲主，他们手中握着识君的卖身契。由他们制定出来的法则，做不到完全的平等。谁的心中都会有中心主义，谁都会把自己所在的群体放在第一位。识君法则表面上看维护了识君的利益，实际上真到了违反条例的时候，吃亏的永远是识君。”

“我们不强吗？远征队不强吗？队长只用前远征队十几个先锋，就夺下云间十三楼撼动整个三界！放眼目前堪世手里的井鬼，哪一支队伍能够做到？但是远征队得到什么了吗？什么也没得到，我们再厉害，也只是受人利用的附庸。队长阿难七梦多次向堪世提议改变识君法则，都没有后文。远征队的心，哦不，整个黎明种的心都寒了。”

“黎明种再怎么具有先天优势，都是弱势群体。在三界，弱势群体只有挨打的份。不仅如此，黎明种内部也做不到万众一心，更像是一盘散沙。这在堪世眼中，不管怎么说都是好拿捏又有用的存在。”

菩提深灰色的瞳仁中映射出萧米舟的脸：

“改变现状的第一步就是改变识君法则。你觉得你能做到？”

菩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萧米舟想到白桑。白桑说到底，也是法则制定者的后代，他也会无条件地支持饲主吗？他也会从内心深处看不起识君吗？他也会为了饲主和占星人的利益不惜伤害识君吗？

如果有朝一日白桑打败了堪世，让九州、海内、云间都恢复安宁，他会同意为了同伴，去动老祖宗留下的铁律吗？

萧米舟从没有觉得和楼主这么有隔阂过。他们明明在一张床榻上睡过觉，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白桑救过他无数回，无论他说出什么任性的话做出什么任性的事白桑都选择无条件地支持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楼主，手里也拽着识君血淋林的卖身契啊！

萧米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个陌生的声音中回想起这么多往事。他的思绪有些混乱。韭菜黄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吗大哥？你的脸色太白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萧米舟回过神来，扬起嘴角：

“我是黎明种之光，生什么病。太小看我了。”

韭菜黄不懂他嘴里突然萌发的“黎明种之光”是怎么来的。只能转而望向站在他们两人前面的陌生女子，一脸提防地盯着她。

萧米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黑色的短发别在耳背，左侧略微耷拉下来，扫过碧蓝色的双眼。五官精致，肤色如瓷。风雪如此之大，她依旧穿一身无袖对襟裙，露出一双比例适中的大腿。左侧大腿绑着黑环，右侧小腿裹着半截黑袜。萧米舟发现她腿弯处缠着一条三眼小蛇，就连露出的耳朵上，也是一对金色蛇环。

这一身前卫的装扮，不用说萧米舟也知道这是个漂漂亮亮的黎明种。

他有些眼熟，只能用不确定的口吻来诉说心中的疑窦：“你是月亮？”

斑竹不可思议地笑出声，腿上的三眼小蛇又往上爬了些许，吐出蛇信：“谁跟你说我叫月亮了？”

萧米舟回忆在佛国地下情报网搜集情报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萧米舟本来觉得这个女孩跟他是同一世界的人，两人如果是同伴的话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语言，但是现在他发觉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萧米舟无声地将伞递给韭菜黄，将他挡在身后。

蓝眼女子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睛弯着，说：“叫我幻蛇吧。”

* * *

萧米舟没想到堪世的网竟然撒得那么远。早在云生结海楼到达佛国的时候，就让幻蛇已经盯住他们，甚至开诚布公，将他们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就好像这是一场博弈，赌注下得越大，越有玩下去的乐趣。

萧米舟已经找不到词来形容堪世的脑回路了。天下在堪世眼里就是一盘棋，只要他想，他就能将棋盘上的任何一颗子扔出去或者毁掉。但是这盘棋光他一个人下太过无聊，他选择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给予他和自己同样的条件，然后开始游戏。中途无论失去黑子和白子都对他没有影响，因为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乐趣。

疯子。萧米舟在心里骂。都他妈是疯子。

萧米舟已经丧失欣赏美女的兴趣了。他直截了当：“做堪世的狗开心吗？”

“说说我的看法吧。”女子撩了撩头发，双眸风情万种，“在这方面，我们两个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毕竟在我看来，云生结海楼楼主和堪世没什么不一样。”

“堪世怎么对待黎明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是个识君吧？你难道不会对自己助纣为虐的行为表示愧疚吗！”萧米舟甩开韭菜黄拉他袖子的手。有些话他掂量自己的实力可以选择不说，但事关识君与饲主之间的平等，他一定要说。

这是他的底线。

“我是目前三界唯一一个识君幻兽种。在这个世界上我孑然一身，没有同胞。”女孩风轻云淡地说，朝萧米舟笑了笑，“是不是比你惨一些？”

“黎明种也好，黄昏种也罢，好歹你们是人，有发声的权利。可是兽种呢？兽种连表达不同意见的资格都没有，它们完完全全是天下人的附属品。”女子碧蓝的眸子闪烁着冷漠的光芒，在风雪中尤为寒冷。

“我是最了解它们处境的识君。所以我接手春见。我把天下的兽种识君聚集在这里，让春见变成它们的乐园。”

“身在这个时代，谁都想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你们黎明种想，我们也不见得无动于衷。”

“至于堪世……”说到这里幻蛇碧蓝的双眸沉淀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我之所以和他立契，是出于我个人原因。”

“我想看他睥睨天下的样子。他是天生的帝王，他是神。”

风雪渐盛。大风刮断枯木的枝干，轰然坠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鸟鸣，在空荡的山谷宛若绝唱。

为了大义，她接手春见，成为兽种统领；为了私情，她立契堪世，成为堪世臂膀。萧米舟这才发觉，原来立场和感情可以背道而驰。此刻，两种尖锐到不能共存的矛盾就汇集在这样一个女子身上。

她的未来已经昭示得十分明显了。

萧米舟叹气。说不出是同情还是什么。他与幻蛇站在这个时代的两端，互相窥探，想从对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不同点，但是，他们本质是相同的。

作为识君，要想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必须有所依傍。

“说一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吧。”萧米舟顿了顿，又从韭菜黄手里抽过伞，将它顶在两人已经被雪絮染白的头发上。

幻蛇那双带笑的眼睛弯成适宜的弧度，她的红唇微张，身子朝前一倾，在萧米舟耳边吐出两个字。

萧米舟瞳孔皱缩，半晌冷静下来。

“你会死得很惨的。”萧米舟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真不想与这位漂亮姐姐为敌，“白桑你知道的吧？如果我死了，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的。他看起来虽然很好对付的样子，但是生气起来很可怕，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没办法，这是堪世的命令。”幻蛇说。说着，她碧蓝的瞳孔转移到他身后韭菜黄的身上，打量一眼：“闲杂人等，我也不会留下。”

萧米舟挡在韭菜黄身前，试图转移幻蛇的注意力：“我有一个问题。”

幻蛇周身若隐若现的杀意有一瞬间凝滞住。她挑眉，道：“说说看。”

“据我所知只有白氏后人才有彻底抹杀识君的能力，所以你要怎么杀我？”

幻蛇笑了。萧米舟发现她裸露在外的两条纤细洁白的臂膀此刻布满密密麻麻的青紫纹身，宛若蛇蜕。

“的确，有识君法则的限制在，我没有办法彻底杀掉一个识君。但遗憾的是，你很特殊。”

因为我是个特殊的识君，所以你可以杀掉我？萧米舟想，那我要这份特殊有何用？

“用堪世的话说，你好像被识君法则屏蔽了。”幻蛇如实说道。

萧米舟：“？？？”

萧米舟一直认为作为主角团的成员之一，他一定有鲜为人知的金手指。可没想到他的金手指这么鸡肋。

“也就是说，我不管干什么违反识君法则的事，都不会受到法则的惩罚？”萧米舟不可置信地说。

幻蛇莞尔：“你可以这么理解。但同时，外界对你干什么违反识君法则的事，也不会受到惩罚。”

萧米舟无语。

“你的存在恰巧是识君法则的漏洞所在。所以堪世哪怕选择不对你们楼主动手，也要先除掉你。你，必死无疑。”

萧米舟不由自主地皱眉“啧”了一声：

“可是，我不太想死，你说怎么办？”

“你没有时间了。”幻蛇额间碎发被冷风吹拂，蓦然露出诡异的第三只眼。第三只眼睛蔚蓝如海，却像死亡漩涡，能够将人的灵魂吸噬进去。

“三、二、一！”萧米舟忽然弯下腰勒紧脚底的绳索，两旁大树上，雪堆轰然坠落将眼前幻蛇埋住。萧米舟趁机丢掉绳索拉着韭菜黄说：“快跑！！”

两人趁乱躲进深山。

他们已经辨别不出方向了。

两人躲进低洼处，大口喘气。喘着喘着韭菜黄变了脸色，惊恐万状地盯住萧米舟，说：“大哥，你怎么了？”

萧米舟这才发现，他的双手、胳膊肘逐渐变成透明的，不仅如此，前不久那种压抑的痛感又出现了。

捂住胸腔，萧米舟额角冒出一丝冷汗，他扯着嘴唇笑了笑：

“看来今天我必须交代在这里了。”

哪怕云生结海楼的人不说，萧米舟自己也意识到是哪儿出了问题。

识君和饲主之间有独特的感应，从这些天身体莫名的眩晕和刺痛上看，他大体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饲主，年迈的普度法师，大限将至。他们的契约很快就会失效了。

一旦契约失效，就算幻蛇不杀他，他也会自己消失。

怪不得刚才幻蛇说：你没有时间了。

他的确是没有时间了。但是他还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萧米舟喘了两口气，忍住颤抖的手拉开棉衣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塞在韭菜黄手上：

“把它交给白桑。”

听到这里韭菜黄的脸色蓦然惨白了，死活推脱：“为什么让我交给楼主？你自己给他！你别说丧气话，你会活下去的。”

“拿着。”萧米舟镇定地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烟盒，从里面抠出最后一根烟，斜着眼睛看他：“借个火。”

韭菜黄只好替他点上。

萧米舟滑坐下来，半蹲着，烟夹在指缝中，猩红闪烁。

“等会你从这条路上下去，一直走，就可以出蛇山。走出蛇山之后想办法找云生结海楼，他很聪明，就算你不来找他，他也可以找到你的。你和他碰面之后，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回到秘密基地也好，四处流浪也好，好好活下去就可以了。”

韭菜黄跪在他旁边，绝望地晃动他的胳膊：“我们一起走吧？楼主知道你去送死的话，他会发疯的……”

“傻子。这不叫送死。”萧米舟深吸一口烟，借着烟雾来麻痹肺腑的疼痛感。他捏了捏酸胀的脖子，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深灰色眼眸折射出广阔的天地，呢喃道：

“——这叫回家。”

一根烟抽尽，空荡的烟盒以及烟蒂被扔在雪地中，不一会儿就被风雪覆盖，依稀只能分辨出个轮廓。

* * *

白桑注视着这半截已经冷掉的烟蒂，将它紧握在手心。

雾蓝色火焰闪现在他面前，如意走上来说：“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萧米舟。如意的侦察能力无可比拟，他说没有找到，那就是人已经不在了的意思。

白桑起身，黑袍因为他的动作而沾染上雪絮。

此刻山中雪势渐缓，耳旁只能听见风声。白桑不确定这风声是灌在他耳朵里，还是肺腑中。他忽然跪倒在雪地中央，弓着背，咯出一口鲜血。

木流影也在附近替他们寻人。此刻白桑身边只有如意。面对如意紧皱的眉头和眼神中的质问，白桑不动声色站起身子，拭去嘴角那抹红，示意他自己没事。

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被云生结海楼之外的人看到。

“山中风雪太过古怪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米粥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白桑冷静地分析，他强行压下肺腑中的翻腾感，“找。我有预感，现在不找到他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太了解堪世了。堪世是那种为了追求乐趣可以布下大局的人。

别人对付死敌，招招致命，以免夜长梦多。堪世不一样，堪世喜欢站在岸上看，当一个旁观者，静静注视别人一步一步走进他既定的陷阱里，慢慢被折磨死。

如意反手按住机括，这把机械暗驽是他在回程途中从一个黎明种手中捡到的，比一般弓箭容易上手。

白桑听闻动静，藏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捏紧。

刺眼的山路上滚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雪水，被厚重的棉衣吸进去，像灌铅一样沉。

“韭菜黄？！韭菜黄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人呢？”白桑问。

韭菜黄被雪埋住之后失掉意识，冰天雪地里差点冻死过去。好不容易钻出来，看见面前站着的人是白桑他们，鼻子一酸，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滑到他们脚下。

“楼主，我对不起你——”

在他哀戚的嚎叫声中，白桑的目光注视到他手里的东西。这个类似金属挂件的东西，经常出现在萧米舟脖子上。白桑了解萧米舟，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不会随随便便交到别人手上。以前白桑好奇，去摸去玩，都会被萧米舟抢回来，顺便骂一顿。

“你先别说话。”白桑后退几步，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可能，要缓一会儿……”

说罢他扭头，捂住嘴巴。血一丝丝地从他指缝中溢出，止都止不住。

如意反应迅速地想扶住他的胳膊，却被焚锁的结界遮挡在外。

“白楼主，你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木流影赶来，严肃地问道。

白桑知道瞒不下去了，只好说：“就这阵子。”

木流影蹲下，手指沾了一些地上的血，摩挲两下。

“白楼主，你知道‘共情’的吧？识君和饲主之间有微妙的感应。你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因为你自身身体的原因，而是你的识君，他现在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甚至死亡。他的这种痛苦，间歇性地影响到你。”

白桑抬头，惊愕的神色在他眼中挥之不去：

“你说裘染？”

说完他痛苦地摇摇头，道：“不可能。我先前还见过他。”

木流影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

“白楼主，除了裘领主之外，你是不是还有一个识君？”

此话一出，白桑有一瞬间地呆愣。

还有一个识君？

他和裘染立契之外，还和别的识君立了契？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木流影也觉得自己的话太突然了，于是他止住这个话题，说：“先找到人要紧。”

一旁的韭菜黄终于忍不住了，将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楼、楼主，堪世将我们几个人分散了，文星和扶麟追着个神秘人跑了，秀诗姐见到了她已故的丈夫然后失踪了，剩下我和大哥在基地等他们。可是就在先前，幻蛇出现在我俩面前，跟大哥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幻蛇要杀了我们，我俩就暂且逃了一段路，半路大哥身体出了问题，他就将我一个人扔下了……我醒过来，再也没有找到他。”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韭菜黄哽咽着走上前，将混杂着雪和泥泞的金属挂件交到他手中。

白桑没有接。

“楼主？”韭菜黄不解地看着他。

如意替白桑接过递来的东西。这是一支小巧的录音笔，吸收光能发电。如意安静地旋开笔帽，露出里面的按钮。

啪嗒一声。无数细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就像琐碎的记忆四面八方钻进白桑的脑海：

“这问题问得好。自我介绍一下，我，萧米舟，烧锅，蹦迪，打牌，念经，佛国出身，十项全能。”

“这都是些什么啊！……楼主你呢，你会干什么？”

“我会数钱。”

“什么啊，楼主你这么逊的吗？你可是楼主啊！在人家姑娘面前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逊是什么意思？”

“夸你长得好看的意思。”

“谢谢米粥，你长得也好看。”

……

“白桑，我永远，与你们同在。”

下一个轮到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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