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县很小,在富庶的江南之地,可谓名不见经传,也从未曾听闻有什么了不起的特产和巧匠,地势南北狭长,挤在赫赫扬扬的江宁、扬州、镇江三大府之间,显得窄仄贫瘠,但外乡人有所不知,妙处也恰恰是在此。
十四阿哥带领三五亲信,趁天未亮出门,快马加鞭不停歇,在午膳之前抵达了江宁府边缘的清平县。周遭村落都是世代久居,也无甚景致名胜,侍卫寻了一圈儿都没见食肆酒楼,唯江边有个茶棚,可供过路游商旅人歇憩。
“主子,茶叶粗陋,您凑合喝点清水……”
“无妨。你且去瞧瞧,前方柳树下,百姓因何事喧哗?”,少年摆摆手,推拒了递送过来的水囊,朝不远处江边抬了抬下颌,命侍卫过去先行查勘。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侍卫额图坤过来回话,说江边出了人命案,茶棚摊主已经报官,府衙差役派了仵作,正赶来的路上。
听闻回禀,十四阿哥同到江边去查勘,侍卫好不容易从围观百姓中辟开道路,待到近前,险些被扑面腐臭气熏晕。
两具女尸皆已见肿胀,从打扮上看,应是主仆关系,衣物都还完好,钗环首饰凡水冲不走的也还在,可见若是死于非命,凶徒倒不为财色。
围观人群中有货郎游商,认出年轻的女尸乃是旁边绿水村乡绅聂老爷家的丫鬟,平日贴身伺候夫人,有时会从他这里买些城中时兴的头花和小玩意儿。照这般推算,稍微年长的死者,大抵就是聂老爷的夫人,聂王氏。
乡绅夫人深居简出,为何大半夜让人推江里?有围观的地痞无赖,嘴上调侃嬉笑,猜测是不是夫人夜会情郎,被聂老爷捉住,动私刑沉江了。
仵作官差赶到,拉了围栏驱散人群,真凶没找到,为免遗漏线索,不可聚众围观破坏。
十四阿哥无奈亮了身份,清平县令亲自来恭迎,到府衙攀谈,才知这清瘦长须的男子,名唤彭岑,字谨言,乃是康熙三十九的进士,曾做过兵部尚书佟大人的门生。而兵部尚书佟渊吝大人,则是当今皇帝的表弟,也是自己和十三阿哥的师傅,这样论起来,彼此身份虽尊卑有别,可从师门来讲,还能算上同窗,即刻相谈甚欢,亲切热络了许多。
知县彭岑为官廉洁,治理清明,只不过因朝廷知江南繁华,赋税也严苛,常有捉襟见肘的局促。且清平县被隔壁湖山县打压多年,湖山知县汪怀凛蛮横强势,却又懂趋炎附势之术,与江宁知府杜一晦狼狈为奸,导致周遭府县收入紧缩,年轻人纷纷到邻县谋生,只留下妇孺坚守,田地渐荒废,无人耕种。
又是湖山县。十四阿哥心下疑惑,两县紧邻,为何贫富差距这般大,其间又掺杂江宁知府什么缘故?
细问之下才知,湖山知县汪怀凛,祖上是趁乱贩私盐的土匪起家,待到这一代,朝廷格局渐稳,官府严令禁止私贩。私盐商早已积攒万贯家财,也不肯再做刀尖舔血的凶险买卖,但又想富贵绵延,就动起了买官的脑筋。
湖山县狭小,但凑巧盘踞在扬州、镇江、江宁的河道交汇口岸,汪怀凛治下的县府衙盘剥往来商贾,不上缴贿赂就扣押、拖延通行文书,未免延误交货期限,商人大多敢怒不敢言,舍财了事。对朝廷,汪怀凛则诉苦哭穷,说地方小没产业,逃避减免征税,真真是欺上瞒下,贼不走空的典范。
二人正谈话间,差役仵作来回话,说聂王氏夫人和丫鬟的尸首已经查验,乃是被钝器击打头部,再抛尸江水溺毙,时间大约是昨日夜间。
“方才在江边茶棚歇憩,听闲人地痞调侃,言清平县狭小,又无寻常妇人喜爱游逛的繁华街市,聂氏夫人深夜而来,许是为了私会情郎。此话虽对聂夫人不敬,但也非全无道理,或许可以从诸如搭车、渡船之类她行走痕迹入手查访。诸如见了何人?是否真有熟稔的故人之类?因为衣物首饰都完好,想来凶徒不为财色……”,十四阿哥垂眸,将之前听闻的闲言碎语,在心中理清脉络,告之了清平县令彭岑。
“想不到十四爷年纪虽轻,心思却缜密细致,下官敬服。下官斗胆询问一句,我清平县偏僻,小阿哥舟车劳顿,来这地方,是所为何事?”
彭岑捋须沉吟片刻,心下有了计较,唤过手下得力差役,命他们从聂夫人行迹入手,再深入探查。他为人耿直,素来爱惜有才能之人,看十四阿哥的眼神,又亲和了许多。
强将麾下无弱兵,清平县差役敏锐又勤力,待到暮色沉霭,已经回到府衙。差役禀报说,昨晚有药农赵三曾在浣溪山上采药,为省宿银,暂蜗居于山洞,日落时曾见这妇人去静心庵上香。
“上山!查静心庵!”
清平县与湖山县临界的浣溪山静心庵颇有名气,女主持尼姑了尘,是远近皆知的善心。她十几年前盖了间慈安堂,收容孤儿女童,不仅如此,有些无力养育,甚至是被骗**有孕的女子,也会将世俗礼教不容的婴儿送去此处。如寻不到适合的养父母,待女婴稍大些,年长尼姑会教她们刺绣女红、扫洒炊食,可留下出家,也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养活自己。本地风俗习气重男丁,时有杀戮溺毙女婴的行为,这间慈安堂,不知救了多少性命。
知县彭岑轻装简衣,亲自率差役探访静心庵,未免打草惊蛇,彭知县同十四阿哥先在山下茶棚等待。
官差查案毕竟老练,迂回诱导,软硬兼施,聊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了尘尚且镇静,但胆小阅历浅的女尼,渐渐开始言辞吞吐,眼神闪躲,大有如坐针毡之态。得了信报,官差侍卫齐上山,将庵中女尼拘禁,连夜审问。
十四阿哥对此案好奇,夜间暂居府衙官邸,天色将明时,侍卫来禀告,女尼已将罪责招认。
这件事,说来话长。
聂氏夫人确实是被了尘伙同庵中女尼锤击后脑昏厥后,趁夜推入江水溺毙,但常捐赠香火钱祈福的聂夫人,同女尼相识多年,又有何仇怨,值得犯下人命官司呢?要从十八年前说起……
乡绅聂老爷本是扬州富商,朝秦暮楚,喜好寻花问柳,尤其宠爱妾室绿珠,绿珠乃秦淮名妓出身,姿色美艳手段高明,赎身从良后,很快有了身孕,成日撺掇膝下无儿的聂老爷把她抬举为平妻,这让原配聂王氏很担忧惧怕。
聂王氏身边有个顾婆子,见主母忧虑,出了个计谋。某日,夫妇行房不久,夫人假装有孕,借胎像不稳之名,张罗着要去山庄清净歇养。彼时聂老爷同绿珠痴缠火热,乐得清净,未加思索就同意了此事,由着夫人挑了几名得力的婆子,以及心腹丫鬟伺候相随。
怀胎十月,胎儿呱呱坠地,夫人本就未孕,孩子当然也不是聂老爷的,乃是顾婆子从外乡穷苦人家买的壮实男婴,二十两纹银买断血脉,亲生父母从此江湖陌路。
妾室绿珠生了个粉妆玉琢的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仆人抱着花灯时发生混乱,被人群给挤丢了,绿珠打击太大,失魂落魄时竟跌入府宅荷塘溺亡。聂老爷本就是喜新厌旧之人,伤感三五日,做了两首悼亡诗,就又去江宁买了三名歌妓,此事不提。
买来的聂少爷被寄予厚望,取名聂博闻,但他身为府中独苗,被父母溺爱纵容,性格骄横跋扈,非但没有博学多闻,反而斗鸡走狗,混迹烟花柳巷。某日调戏羞辱农家女时,被姑娘的兄长一拳打死了。
聂老爷这回是真心伤怀,家业无人继承,愈发放纵,家产没两年已快被挥霍空,只好卖了扬州城的宅子,遣散妾婢,带着余下家人回绿水村庄子隐居。
聂王氏夫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吃斋诵经念佛,悔过不已。原来绿珠的女儿并非走失,是被她买通仆人送到了浣溪山尼姑庵,绿珠也是失神无防备之际,被推落荷花塘,死于非命。
近年聂老爷身体每况愈下,夫人深信因果报应之说,决定去尼姑庵打听绿珠女儿的下落。谁知善心尼姑庵竟是黑心窟,女童们大多被卖入烟花之地,相貌端正秀丽者,也有被富户挑走蓄养。
绿珠女儿乃名妓所生,小小年纪就眉目出众,幼时被人牙子高价挑走,几经转手,最后竟落入现在的湖山县令汪怀凛之手,改了户籍,成为名义上的亲生女儿,知县千金。
汪怀凛并不缺‘女儿’,反而掌珠繁茂,收养的庶女众多,去年还将七女儿嫁给扬州盐商巨贾做小妾,又把余下两个女儿送入江宁知府杜一晦府中,可谓以女为礼,左右逢源。由此推断,他现在的知县官职,也是另辟蹊径得来的。
显然,汪环是被其养父汪怀凛送给知府杜一晦的礼物,但杜一晦自己未收用,又把她当做攀附权贵的工具,送到十四阿哥床帐中。
因彭岑的官职低微,且他又是一县父母官,不能为这案子牵涉太多精力。江宁知府杜一晦和湖山县令汪怀凛之间的勾当,就由十四阿哥接着往下探查,二人相处甚欢,彼此换过名帖,约定来日再叙。
所谓官官相护,就是因为官员之间牵扯姻亲、师生、幕僚等等关系,彼此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拔除蛀虫,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十四阿哥私下查办走访两天,大致梳理了江宁知府杜一晦的来路。此人贪财好色,金玉珍玩、古董女色来者不拒,但他能这般明目张胆,还要说有个‘好’姐夫,刑部侍郎黄季安。
贩卖私盐的土匪地痞汪怀凛,摇身成了朝廷官员,欺上瞒下,鱼肉乡里,全依仗杜一晦撑腰。拔除他虽难,但汪怀凛却罪证确凿,大可从其身上顺藤摸瓜,还地方百姓一个清净。
滺澜出现在绿水村的时候,正逢落日西沉,金色余晖漫照,晃得人睁不开双眼。十四阿哥远远望着,忽然见到熟悉的小姑娘,正闷头朝自己跑过来,一腔孤勇冲进他怀里,抬手将额头脸颊摸索个遍,仿佛确认人是否还完好。他怔怔不敢置信,以为是太思念,入了幻境。
为彻查起底汪怀凛,十四阿哥顺藤摸瓜,找到其家乡绿水村。且当年贩私盐、杀人越货的凶徒,有不少退隐藏匿于此。带了差役侍卫前来,谁知村中格局却大有玄机,待到此刻,已足足被困了一日之久。
“澜姑姑?”
“嘘。我不是澜姑姑,澜姑姑生了‘桃花疹’,御医开过药膏,要关在屋里避风避光三日歇养。不是,您来这绿水村做什么?若不是偶然听到完颜亮在清点人马,盘问他一番,都不知您去了何处,这村子诡异古怪,路如迷宫,寻常人有进无出。我伙同秀瑗糊弄了御医,又央求完颜亮好久,才能混到这里找您,欺君的大罪,可别嚷嚷了……”
十四阿哥遇上地方官使美人计谋算他,发脾气较上劲,非要掀了对方老底,好几天没见踪影音信。
滺澜心知他是刚强果敢的性情,眼里从不容沙子,必定会一探究竟。但俗语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异乡陌路,年纪又小,此行注定凶险坎坷。
心神难安等了两天,谁知竟听见绿水村之名,事情非同小可。实在按捺不住,求完颜亮带她混出行宫。
“您为何要来绿水村?侍卫呢?”
“绿水村藏匿了贩私盐,且背着人命官司的罪人,他们和湖山县令汪怀凛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想铲除地方恶霸,就来探探这村子。私查暗访,只微服带了侍卫两人,进村时还在一起,走着走着就像入了云端迷雾,莫名都四散了。好比普普通通一座石桥,踏上之后,到彼岸却不是原来的人数,像妖物设了阵法,到底是轻敌大意了。”,小少年有些沮丧,他出身天家,养在宫墙内苑,不懂市井乡野,还能变幻出这许多门道。
“不是妖物,是奇门机甲术,五行八卦混了江湖上的把戏,以村为阵,设机关造幻象,前朝望族修墓室,借用过这种方法来困住盗墓贼。寻出路也不难,村民毕竟不是隐居的诸葛孔明,他们想法很朴素,就以五行生克之法,必能求得生门。我来,就是带您出去,咱们别走散了……”
看滺澜分析有理有据,显然熟悉这个地方,她是世家名门的千金,如何知晓这许多?不禁心中疑惑,“你从何听闻的绿水村?”
听见这个问题,小姑娘抿抿嘴,无奈摇头叹息,“还不是因为小七和完颜亮太顽劣,被叔父送去镇江松远书院听学,不好好念书,和世家子弟结伴去玉狐洞窟打野猎,您听这名儿,玉狐洞窟,早就传闻闹妖怪吃人。偏不信邪,结果倒没让妖怪叼走,困在绿水村三天三夜。当时任江宁驻防将军是我亲舅舅,派兵围剿了这里,才把人解救出来。不过当时的绿水村百姓并不是悍匪,只是不同外界来往,地势以八卦图设阵法,寻常人到里头就迷路,活活儿困死也是有的。所以我才焦急,完颜亮听见绿水村都吓筛糠了……”
“……”
地势道路太过错综复杂,滺澜想要牵他手同行,忽又想起这人的隐晦怪癖,赶忙改拽住袖口。谁知人家却混不在意,动动胳膊将袖子抽出来,一把攥住小姑娘的手,像怕人跑了似的。
看他不时打量自己,目光意味深长,滺澜莫名戒备起来,她今儿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换了雪青色棉布短衫,白色花鸟凤尾长裙,簪钗珠玉全拆下,随意挽了发髻,以丝线绢花固定,这打扮就像坊间街市常见的江南少女,虽无华服美饰,却透着水灵灵的俏丽。
“您不找路,瞅我做什么?别扭吗,像不像乡野百姓家的姑娘?”
少年修长指尖蹭了蹭鼻子,没忍住笑出来,“有点想强抢民女……”
“……”
“对了,您饿不饿?”
道路荒僻,断木杂草丛生,滺澜从随身斜跨的小包袱里掏出个纸包,拆开绳结看里头装着几个金丝火腿酥卷儿,虽不能和御厨现做的比,可对于粒米未进的人来说,无异于珍馐美馔。
“你为何还带着这种东西?”
“咳。身为内廷饽饽大总管,官职虽低微,然,时刻不敢忘本。包袱里揣几包点心有何稀奇,杏干、核桃糖、鹿肉脯吃吗?”
“吃。你说,汪怀凛甭管用什么招数,都混成了朝廷命官,就算他想用美人计往上爬,买歌姬名妓不行吗?非要派人四处搜罗女童,再改户籍做女儿,既入了户籍,也算官家千金,明明能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为何要送去给人做下等侍婢?或给商贾做小妾呢?”
十四阿哥撑手坐上路边半人高的大青石,一口一口接着滺澜喂过来的吃食,他填饱肚子有了气力,将这几日的经历事无巨细讲出来,同小姑娘分析着心中疑惑。
“瘦马。您听过瘦马吗?歌姬名妓没有清白名声,就算男子不嫌弃,很多讲究的家族也难接纳烟花女子。这就催生了瘦马生意,名为马,却不是贩马匹。瘦马以扬州闻名,其实杭州、苏州、镇江多地都有,养家择选容貌清秀的女童收养,聘师傅教歌舞、书画、诗词、琴棋等等雅兴,再请名妓传授,传授,传授殷勤小意,侍奉男子之道。待女孩儿长成,以婚配之名,收礼金嫁给权贵商贾做小妾,或给北方客商做外室。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又擅诗情画意,下聘金纳娶,比妓女从良名头好听,价又高,还能花前月下,附庸风雅……”
小姑娘见识广阔,可让她直言妓女传授给瘦马床帷秘术、魅惑男人这类话,还是忒为难了。说到后半段,面颊泛起燥热,言辞也吞吞吐吐,暧昧不明。还好十四阿哥大致听明白了,也没在这上头计较字眼儿,他一门心思查办惩治汪怀凛,懒怠管瘦马都会什么能耐。
“这不就是从小儿给人培养的妾吗?就像李煦说成年戏子定了性儿,没意思,要挑小伶官养在府里,请名角儿教习,模样扮相唱腔都随自己心意,是这个理儿吗?”
“差不多。但既然是买卖生意,就难免碰见奸商。听闻有北方客大价钱纳娶了瘦马,爱如珍宝,待回家关门过日子,发现这瘦马字只会写那几个,诗词也就背了当初那几首,琴艺歌舞都是样子货。日久天长,连殷勤小意都不愿敷衍,刺绣女红更是一窍不懂,想撵出府还心疼花的银子。有苦难言,打落牙活血吞……”
滺澜见他蹙眉疑惑的模样,仿佛研习学问般的认真,觉得有点乖巧可爱,又笑着说起听来的趣闻。
“嚯。要这么说,论起养瘦马这门生意,汪怀凛真算是良心商人了。那晚送到床帐中的女子颇有姿色,且心机、胆识、手腕都非同一般,可见是花了心思培养的,这已经不是瘦马了,当探子细作都够格。哎,我说罗棠棠,看你气定神闲的模样,人家都送到床帐里了,你就没有一丝丝吃醋?吃一口都算,你吃醋没有?”
“……”
又来了,他又来了!滺澜觉得这种不依不饶的刨根问底,才是这人真正的怪癖病。好端端商量着地方官的阴谋,脑子拐个弯儿,就绕回自己身上了。吃醋,她吃什么醋?这么拙劣明显的美人计,只有色令智昏的蠢蛋会上当,她为何要喜欢个秽乱无耻的庸碌?荒谬!
但这心中的腹诽,她一个字也不敢讲,看那人眼巴巴的期盼,摇着她肩膀撒娇卖乖,恐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糊弄翻片儿,只得把心一横:“吃醋,当然吃醋。何止是吃,我连醋缸都吞了!”
少年知她有胡说打诨,忍不住假意轻嗤,“没心肝……”
二人于窄仄曲折的夹道中摸索着出路,稍不留神就绕回原处,两侧都是同样高耸的白墙黑瓦飞檐,偶尔有个黑油漆成的大门,被铜锁门环扣住,犹如鬼打墙。
“震仰盂,艮覆碗。火生旺土,居东北方,亦可克制震位,我知生门在何处了!”,滺澜灵光一闪,看似错杂的夹道,实则有规律逻辑可寻,若非如此,村民也未必能出入自如。
“在何处……”
话音未落,十四阿哥的脸色凝肃下来,不着痕迹地将小姑娘掩到身后。生门出口确实被他们找到了,但看到堵在前路的人,仿佛又入了另一个死局。
人家明显有备而来,几名壮汉手持长刀站在巷口,嘴角勾翘着轻蔑讪笑,像是守株的猎户,终于见到兔子飞奔罗网。
“小主子,一会儿我引开他们,您脚程快,身手又灵活,村口马厩有马匹,抽鞭子冲出防马栏,侍卫估摸都散在各处,我让完颜亮务必不可乱跑,只待接应。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滺澜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悄声嘱托着计策,甚至还想把他挤到身后去。
“胡闹!我还没窝囊到让姑娘给挡刀的地步……”,十四阿哥微微侧过脸,目光凌厉的将滺澜扫了扫,低声呵斥她出馊主意。
“您是金枝玉叶主子爷,奴才理应护您周全……”
“你是我金枝玉叶的主子奶奶!”
“有完没完,嘀咕什么,叫兄弟们也听听!”
巷子口的壮汉们不耐烦瞧他俩窸窸窣窣低声耳语,神色愠怒,大有持刀逼近的意思。
瞅着情势不妙,滺澜忙拽着十四阿哥小步迎上前,地界开阔之处,总比让人罐子闷鸡堵在死巷子里强。
“诸位大哥且慢,小女与东家少爷从姑苏而来,到扬州投奔亲戚,行路辛苦,渡口往西找马车驿站,投五投六迷了方向,误入村子,不是成心打扰。还望各位行个方便,放我们离去……”
小姑娘姑苏话说得溜索,拖着‘东家少爷’磨蹭腾挪,好容易出了巷口,十四阿哥两眼直发黑,那俩侍卫倒没缺胳膊少腿,估摸是踩中什么机关,让人给捆树上了。
“小娘子肉皮细嫩嫩,一卡么一包水,去扬州做甚?小心让人卖到花街去……”
“老四,这小鬼丫头精明的很,莫听她瞎七搭八,且问问,她同这小白脸什么关系?”
拎刀的小胡子朝滺澜笑嘻嘻地搭腔,许是怕他耍贫嘴耽误正经事,身后疤脸高壮的男子跨步上前,低声喝问。这人看着像个小头目,面相阴沉蛮狠,手臂肌肉虬结,想来身手不错。
“听见没,大当家问你们二人到底是何关系?”,名唤老四的村匪得了令,弯腰俯身上下打量着滺澜,又笑嘻嘻同她搭话。
十四阿哥面色不悦,将小姑娘又掩回自己身后,格挡开老四的视线。他方才装作不经意,将四周环顾,见村外树枝梢头已悬挂烙印徽纹的红色绸带,这是他和旗下侍卫亲兵的凭信,每占一棵树,就暗示周遭数里已被他们掌控。
“说!你二人到底是何关系!”,匪首也是大风大浪见过世面之人,观这少年神色冷傲,气度不凡,遇事临危不乱,绝非等闲之辈。但看他桀骜不驯的模样,逼问恐怕是没有结果,倒不如从身边小姑娘入手,兴许会盘查出蛛丝马迹。
“主仆!”
“兄妹!”
之前滺澜和村匪用姑苏话交谈,十四阿哥没听懂,但这句是何关系,他明白了,争抢上前答了一句,结果和滺澜的话没对上。
村匪们狐疑地来回观瞧,这也太尴尬了,滺澜心中焦急,朝他使劲眨眨眼,结果俩人又不约而同抢着答话:
“兄妹!”
“主仆!”
滺澜和十四阿哥彼此对视,相顾无言,纷纷沉默地叹了口气,这也太没默契了……
“就知是昏说乱话糊弄人。什么主仆,兄妹?我都晓得,偷跑出来的野鸳鸯吗不是!”,村匪老四笑得促狭又下流,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流露出不怀好意的捉弄。
“放你娘的屁!”
这话从天家贵胄十四阿哥嘴里骂出来的时候,滺澜被震慑的瞠目结舌,呆怔怔望了他半晌,着实很惊诧,“小主子,您这出身教养,不应说方才的粗鄙之语……”。
小姑娘躲在背后低声嘀咕劝诫,人家混不在意,反而还振振有词,“有何不可?我们现在都到了乡野粗鄙之地,对着粗鄙无耻之徒,要教养何用?他们懂吗?”
“也是,说的在理……”,她性情一贯乖顺,三言两句之间,竟也觉得有点子道理。
“我告诉你,这是我三书六礼娶的娘子,什么野鸳鸯,放肆,滚一边儿去!”
猝不及防的刹那,只见少年先朝村匪叫嚣呛声一句,接着以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往小姑娘腿下一抄,顺手就扛在肩头,没跑几步将人放在马上,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马匹没上鞍,看他踩着柴垛借力跨上马背,冲破围栏的瞬间,朝天放了烟雾箭矢。
守在村外的亲兵侍卫得令,他们担忧村匪凶悍,被逼太狠难免生出鱼死网破之意,已经在埋伏四周焦急按捺了许久,这会子得知主子无恙,冲锋势如破竹。
月朗星稀,车舆轮轴碾压在杂草碎石丛生的乡间小径上,晃悠悠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缓慢复始令人意识昏沉。
“十四爷,卑职……”
“嘘……”
黑缎皂靴登上车辕,完颜亮将幕帘一掀,登时傻了眼。他妹子滺澜没心没肺的靠着人家十四阿哥肩头睡到天昏地暗,气息平缓长睫轻颤,就差没说梦话了。少年恼怒于手下人冒失打扰,见来者是他,面色稍缓和下来,只将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命他安静噤声。
完颜亮呆怔怔楞了半晌,只觉手足无措,背生芒刺,自己就像个多余的,全无立锥之地。忍不住尴尬地酸皱了五官,拱手告辞退下了。放下幕帘深吸几口乡野气息,肺腑中的淤涩才渐缓,摇头长长叹息,感慨妹大不中留,还有,皇帝家的儿子真闹心!
“亮爷,喝水吗?”,侍卫额图坤不知发生了什么,拿水递给仰天叹息的完颜亮。
“别理我,烦!”
望着眼前的垂帘落下,环闭的马车内室又陷入寂静,十四阿哥僵直着不敢太动弹,生怕换个姿势,会惊扰身畔之人的甜梦。他慢慢伸手臂将人从背后揽住,又不好太冒犯,只用指尖缓缓抚摸她衣襟绣的花鸟纹路。
许是知道要去乡间野地,小姑娘发髻脖颈间,幽幽泛出菖蒲、艾草、甘松合出的香味,有种沁人心脾的清冷凉意。
他肩膀手臂有点疲累,可又隐隐盼着道程再长些。可惜,时不待人,路途再远终有尽处。车辕架落地的刹那,小姑娘惺忪睁开眼,目光有种茫茫然的懵懂,脸颊太细嫩,被十四阿哥肩头的衣料花纹压出痕迹,好似盖了印章。秀瑗给留了门,悄悄来接应的时候,看她这模样都傻了眼,小心翼翼给指出来,滺澜羞臊得内心哀嚎,只觉得无脸见人,闪身溜没了踪影。
澜姑姑因‘桃花疹’在屋里避风躲了三日之后,皇帝也降旨宣布启程回京,江南百官跪地恭送,龙旗猎猎迎风,浩浩荡荡沿运河北上。
长清县知县彭岑送来奏报,聂王氏夫人的案子告破,尼姑庵主持了尘,对勾结人牙子贩卖女童的行径倒是有恃无恐,毕竟都是孤儿弃女,无苦主来寻。但聂夫人要找的绿珠女儿,已经辗转被送给江宁知府,若因此而牵连出权贵们美色贿赂、卖官鬻爵、欺行霸市的大事,必会吃不了兜着走,这才是她们深感惧怕的。
因聂夫人不依不饶追查,尼姑了然惊惧之下起了杀心,在场几个女尼用堆在墙角的石捣将人敲晕后,推入滚滚江水,只是没想到那天夜半起狂风,水势逆流,凌晨就把尸首推上岸边,罪行暴露如此之快。
耽溺美色的聂老爷,野心勃勃的绿珠,铤而走险、害人骨肉分离的聂夫人,面慈心黑的诸尼姑,各有因缘果报。横征暴敛、勒索百姓的恶霸湖山县令汪怀凛,罪行累累被参奏缉押,择日上京送都察院、大理寺问审。
唯有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妄图用美色引诱陷害皇子的幕后主使,江宁知府杜一晦侥幸躲过,依旧清清白白稳坐高位。
杜一晦背靠刑部侍郎黄季安,而刑部为首的尚书马大人乃是太子心腹,他们若涉及卖官大罪,就必定会扯到太子。
这中间势力太过错杂,且隐隐剑指东宫储君。十四阿哥年纪小,又是皇子,若指摘太子兄长,言行稍有不慎,就被皇父怀疑有篡权野心,故而,想要撬动着蠹国害民的奸佞,简直举步维艰,需倍加谨慎小心,慢慢筹谋。
滺澜:他把我扛在肩上就跑,我当时害怕极了……
释义:
桃花疹:春季花粉引起皮肤过敏性小风疹,粉红色,被古时女子戏称桃花疹。
下章回京城啦~南巡篇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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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双梅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