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锦绣江南班师回京,万万没想到,看似井然有序的朝堂,静水之下涌起风云巨浪。、
南巡期间由太子监国,处理政务游刃有余,还抽空在南苑修造落成了‘广明园’。
山水筑园仿江南奇景,殿宇楼阁又显皇城富丽,融诗情画意于万千幻化之中,不可谓不妙。
尤其是园中广植各地珍稀花木,鹤鹿龟雀漫步林间,异兽园中豢养着琉球上贡的马、真腊上贡的巨象、安南上贡的犀和麒麟,朝鲜进贡的猛犬、花豹,还特立了饲兽衙门,驯兽师们都领八、九品散秩官职,拿朝廷俸禄。
行走在卵石铺就的方胜如意□□之间,皇帝面色沉郁,显得心事重重,可看太子兴致高昂,滔滔不绝的模样,又没好意思泼冷水。诸皇子、宗室王公、亲信大臣,被这种诡异压抑的氛围笼罩,谁也不敢冒失言语,唯恐当了炮灰子出头鸟。
此番南下巡查河道工事,诸多克扣盘剥,像孙七这等被延误饷银的工匠不知有多少,以至于工程拖延,迟迟不能完善,或是偷工减料,扛不住大水暴雨冲刷,造成田宅溃塔的灾患。
明明前年太子才南下办差,居然没做任何处置,甚至都无有奏报,简直匪夷所思。皇帝少年亲政,心思敏锐,虽他万般不愿承认,但桩桩件件都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尤其是临从江宁起航之前,十四阿哥禀告揭发湖山县令汪怀凛美色行贿、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同僚种种罪行,简直如利刃巨剑,斩断最后一丝自欺。小小县令有何权势?他背后有何倚仗,难道皇帝不知吗?
只不过牵涉太多,连根拔出难免撼动朝野格局,天子也要再三斟酌。
皇帝彻夜未眠,在船上就批奏折,召见御史心腹,抽丝剥茧倒腾半天,最后还是扯到太子亲信,刑部尚书满齐泰身上。
一念之间,也曾怀疑过。要说十四阿哥有心谋夺储君之位,确实荒谬,他才十几岁,未涉朝堂,根基甚浅,生不出这种野心。但或许受了某位兄长的蒙蔽,让人当枪使了呢?太子还是清白无辜的。
但很快,皇帝自己就打散了这种猜测,诸多证据摆在面前,若还为太子找借口,就是愚钝昏聩,枉为人君了。
从南北上的路途中憋了一肚子火气,还没找太子兴师问罪,他先大张旗鼓整了这一出劳民伤财的戏码,皇帝简直怒火中烧。前头闯的祸还没算账,这会子还上赶着胡闹,且不说南行沿途多少地受灾百信未得安置抚恤,湖广瑶民又生事端,沿海倭寇作乱滋扰百姓,国库是金子铸的也架不住这么糟践。
之所以没大发雷霆,是因在列为臣工面前,要彰显君主气度,不能失仪失态。再者,纵然太子有错,也非罪无可赦,还得给储君留颜面,要不镇唬不住百官。
待到晚间,皇帝把弹劾地方官员、上诉克扣河工修筑银、揭发盘剥赈灾款的奏折一一摔给太子,噼里啪啦砸在他脸颊和肩头。
太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白日里吃够了皇父的冷脸子,剃头挑子一头热,修造园子连句夸赞也没有,晚上又劈头盖脸挨了骂,凭什么?可到底他还没登上皇位,君臣有别,不敢太过放肆造次,忍耐着又听半晌训诫。
本来说几句好话哄哄,皇帝也骂够了,事儿打算翻片儿,亲爹还是亲爹,最宠的嫡子闹出幺蛾子,现下打罚也舍不得,干脆爷儿俩坐下来想想办法堵漏洞。谁承想,一封火漆封印秘奏,让皇帝彻底燃了炮仗筒。
太子好大喜功,想趁皇父不在京城,大展所为,做出点儿政绩给朝臣百姓看,正逢直隶总督、顺天府尹奏报流民安置事宜,又谈及永定河河堤修筑加固,以防夏季雨患,太子大笔一挥,拨款项百万两。
结果,这节骨眼又逢他修造的园子落成,处处都要银钱,十几两、十几万两淌水似的扔,户部侍郎梗着脖子告知无钱,杀头都拧不出油水了。太子咬定户部侍郎较劲,趁皇帝不在,耍心眼给自己难堪,竟从侍卫手中夺过鞭子,抽得户部侍郎嗷嗷叫唤躲,很是失体统。
人家户部侍郎也是文人儒士,饱读圣贤书,经科考入官场,可杀不可辱,这会子又伤又气又羞,卧病在床不肯上朝,闹着告老退隐。
皇帝怒不可遏,面红耳赤脖子青筋暴起,嚷嚷着把太子圈禁起来反省,让他清醒清醒脑子。
雷霆咆哮之音穿墙越壁,把隔间儿外的乾清宫人吓得跟着一激灵连一激灵,这会子谁也不想冒尖,更不愿皇帝有什么吩咐想到自己,以免殃及池鱼。回头人家爷俩儿父慈子孝,和好如初,炮筒子没地方打,全捎外人身上了。
结果还真给料中了,皇帝出离愤怒,捶胸顿足痛骂,斥责不孝子要毁了大清江山。太子一看苗头不对,跪地膝行抱住父亲大腿痛哭,他又使出杀手锏,说今年逢曾祖母孝庄文皇后的大冥寿,还念叨母亲孝诚仁皇后生前爱热闹,甚为思念,修筑园子乃一片孝心,皇父为国事操劳,若不愿舟车劳顿去热河,暑夏时到南苑也可颐养。
虽然不知道太皇太后和先皇后与修筑园子有什么关系,但皇帝确实冷静了不少,那么精明睿智的人,居然还真被太子‘孝心’打动了,神色黯然叹口气,看儿子也诚心悔过了,俯身虚将太子扶起,爷儿俩又开始对坐想办法。
滺澜万万没想到,被殃及的池鱼,出在了自家。
第二天早朝,皇帝杀伐果决,颁了许多旨意,朝野格局又是一番动荡。至于太子,有过错,要罚,但储君本意是好的,忧国忧民,忠孝宽和,就是太善良仁厚,偏听奸佞之言,但好在年轻,其情可免。
谈话间又提及之前直隶总督上奏,担忧夏季暴雨,永定河堤坝不坚实,恐冲溃河堤,祸及京城的事。
永定河堤修筑事宜,当年乃滺澜父亲罗尚书主管监理,如今冒出隐患,当然要问责查办,皇帝又借机敲打了兴修土木和水利的诸大臣。
其实河堤好端端摆在那儿,直隶总督也是未雨绸缪,想要夏季之前加固,是太子自己哗啦哗啦拨款博取民心,于相关大臣并无干系。
明眼人都懂,皇帝此举不过是杀鸡儆猴,意图打压跟东宫有瓜葛的大臣,给儿子找台阶留面子,过错都推到东宫‘佞党’身上。
罗尚书遭了无妄之灾,他还真不是太子幕僚,就先前安置流民事宜的时候,跟着太子办了几件差事。这人为官信奉中庸之道,油盐不进,不是被轻易拉拢的主儿,太子心高气傲,曾赏识他勤勉博学,抛过几回柳枝,但罗大人干瞪眼不接,也就懒怠理会了。
皇帝噼里啪啦一通训诫之后,将罗大人从正一品礼部尚书,连降两级调任工部右侍郎,择日离京赴任直隶,监管修筑加固河道工事,将功补过。
还未待诸位臣子反应过来,又召完颜润晖上殿觐见。本来他只是领四品衔,挂虚职的南书房行走,品级不够金銮议事。结果皇帝就把人叫上来了,和颜悦色问过几句话,授任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修撰检讨国史、文史,并督促十七阿哥课业。
若说翰林院修撰史料还尚可,但督管阿哥课业,这就形同授课师傅,以往都是德高望重肱骨大儒担任,如何就落在这未济弱冠的毛头小儿身上。满朝文武瞠目结舌,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这里头有个缘故,十七阿哥幼年时在御花园被疯犬追赶受过恐吓,落下惊惧之症,无法同诸兄长同在上书房进学,有次见着严肃深沉的师傅,甚至因情绪太紧张厥过去。
皇帝南下这一路,都命润晖相陪,觉得他才华横溢、博古通今,难得年纪轻,性情还平和温润,与其说是师傅,或许更像个兄长,陪伴十七阿哥学业再适合不过。考虑到官场倾轧,怕过高人欲妒,润晖会因此遭人嫉恨暗算,皇帝在旨意中并未提授课,只说陪伴督促,这也是深思远虑的爱惜之心。
宦海沉浮再寻常不过,东坡、李白、柳宗元这般神仙人物还遭过贬谪,何况是只知埋头钻研差事,不擅八面圆通之术的她爹。朝廷变动,滺澜没放在心上,况且皇帝也没因这事儿和她兄妹生罅隙,不仅命润晖任职翰林院,还把十七阿哥交给他授课,天大的信任恩宠。
待回了乾清宫,南巡随扈近侍论功行赏,又赞滺澜妥帖周全,提拔她晋升乾清宫掌事女官。
谁心里都有本儿小算盘,皇帝明白着呢,罗大人无有罪过,却莫名替太子背负了锅,降职不说,好端端从养尊处优的京城,拖家带口遣到直隶监修河道。为安抚朝臣议论,反手又赐人家儿女天大恩宠,一方面给世代功勋的完颜氏体面,另一方面也是彰显天子大度公正。
雷霆雨露皆君恩,当臣子谁能置喙什么?受着吧。
晚间卸了差事,滺澜忽心念一动,忙唤太监瑞庆过来传话,命他悄声去找小卉子,问十四阿哥有无闲暇相见。
滺澜坐在琼华岛廊下,夜风拂过太液池,送来若有若无的花草奇香。听闻脚步声响动,小姑娘忙回过身,夕阳余晖落在面颊上,勾勒出一道金圈。
她心中犹豫踌躇许久,也没想出得宜的措辞,或许这事儿本来就没个圆满的解法。
“小主子,对不住您。我阿玛办差不力,被降职贬谪。请旨赐婚的事情,可否再拖一拖……”
“男人在朝堂上争斗,势力倾轧罢了,与你何干?再者,又如何对不住我?我要娶你,又不是娶家世,不说降成二品侍郎也是肱骨重臣,纵然令尊是百姓布衣,也无妨。”
十四阿哥听闻此言怔楞不解,今日滺澜约他相会,就隐隐预感什么事情。虽知她不愿劳烦别人,但兴许是忧心父亲路途劳碌,让自己帮忙周旋。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缘故。
“您不知我阿玛这人,当初把我们兄妹扔在余杭,独自京城赴任,连续弦也顾不上。可见是执拗脾气,一门心思效力朝廷,他不是玩弄权术的人,能远离京城是非,我还挺庆幸。可皇上在气头上,明显拿我父亲做筏子,拆东宫党。我阿玛不算东宫党,皇上也知道,他就是被火星子牵连的,兴许过阵子就缓和了。所以,我说咱们再等等……”
皇上也惜才,掌权者谁不喜欢埋头苦干办差事的下属,所以,把罗大人扔到直隶也不失为种庇护,明贬暗保,名正言顺躲避了党羽纷争。
“夜长梦多。可我不想再忍了,今儿这事儿,明儿又不知出什么幺蛾子,怎么人家一个个张张口就得偿所愿,偏我这般难为!”,十四阿哥憋闷着怒气,面容神色都不似方才温和。
他这话把滺澜堵的哑口无言。也是,金尊玉贵天家子,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一腔赤诚待你,这会子推三阻四,显得忒矫情了些。但她真的有顾虑,想要再试着劝一劝,既然有迂回的余地,为何要碰个头破血流。
“小主子,不是要为难您,可您仔细琢磨琢磨。虽不敢比肩,可就算赐婚,也是两家结亲,换生辰贴、送采纳礼、办采纳宴席、再到征礼,总得有个家大人在场。可我阿玛才被贬直隶修河道,连侧福晋也跟着去,家里没有主事儿的长辈。您这会儿问皇上要人,不是折天子颜面吗?难不成让皇上收回圣旨,把我阿玛再召回来商议婚事吗?于您,于我们家,都太妄为了。万一皇上因此不悦,心生了反感,盛怒之下,兴许随手将我指婚给旁人,或是赐个侧、庶福晋的名分,也不算伤了父子和气。将来您还得娶别的主子奶奶,叫我在旁边看着您俩夫妻恩爱吗?”
小姑娘苦口婆心,掰开揉碎将事态情势摊在他面前,盼着能得几分体谅,也好过受几十年的罪。
暮色沉霭,十四阿哥的目光深邃复杂,他几欲开口,却终究只是抿了抿唇角。天色渐暗,将二人包裹在了长久的静谧之中。
少年倚坐廊椅之中,心中五味杂陈,其实朝野党争的门道,他比滺澜更明白,也懂得个中利害关系。只是越不过心里的坎儿,她太冷静中肯,字字句句戳在要害,连皇帝脾气秉性,可能做出的反应,都猜测得**不离十。偏又拿不出任何反驳的道理,只恨自己庸碌无能,连个亲事都做不了主,既护不住心上人,也无力扭转乾坤,唯有静待生机。
氛围太过凝滞压抑,滺澜莫名陷入惶恐,指甲不停划在指节上,借着微微刺痛,来唤回现实。她也反思懊丧,是不是方才说得话太过自私功利,辜负了人家的情深义重。
终于,似下定决心一般,长吸口气咬了咬嘴唇,“要不,还是顺着您心意来吧。请旨就请旨,横竖什么嫡庶名分都是虚的,咱们心意相通,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
少年猛然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眉目间凌厉起来,他心口起伏,声音也高起来,看小姑娘吓得惶恐呆怔,又忍不住后悔莽撞,忙缓了缓气息。
“这事儿根结不在你,也不在罗大人,也不在我!都赖那吃凉不管酸的二五眼*!偏皇上纵得他无法无天,见天儿给别人添麻烦!成了,我都明白,缓和就缓和一阵子,看皇上提拔状元郎,就知不是真打压,婚事从长计议吧。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是你小气算计,是我容不得别人占我发妻的位置,这辈子都不许旁人觊觎!”
两个人各怀心事,又珍惜这难得相聚的片刻,相顾无言,闲闲望太液池月色凄清。
“小主子,过阵子就端午节了,我给您编条长命缕好不好?驱邪避祟除瘟病,特别灵!”
处境虽艰难,姻缘难称心,可眼前的郎君真令人如意啊,滺澜这般想着,愁肠百结之中,又莫名冒着点甜丝丝。怕他真动气,又笑嘻嘻凑上去哄劝……
知她又讨巧卖乖,耍小心机想蒙混过关,少年冷冷横了一眼,“澜姑姑,我福晋都跑了,拿根绳子就打发人,合适吗?”
“没有啊?您福晋跑啦?啧啧,您福晋谁啊,奴才打灯笼给您寻去!”,小姑娘抿嘴笑,看他肯说俏皮话调侃,就明白这事儿有缓和。忙将手臂环在人家肩膀上,左瞧右看,调戏逗弄着少年躲无可躲,再也装不出冷脸色。
“我福晋是谁?是没心肝的小混账!”
他抬手掐在眼前嬉笑打诨的面容,这回换滺澜躲无可躲,抻着脖子往后仰,要不是有人及时搂在腰间,险些没落到太液池里喂了锦鲤。
笑闹闲谈了会儿,天色渐晚,依依难舍却终须别过。
“奴才也想想办法,若有转圜之路,就尽快来同您商量。宫门要落钥,我得赶紧回去了……”
小姑娘话未说完,就被人手臂抵墙拦住去路。夹道门洞里黑漆漆,唯有月色倾泻,映照幽幽光芒,她怯生生抬眼望,却只看见个秀巧的下颌扬在面前,十四阿哥垂眸睨视,眉目神色半没入阴影中,瞳光明明灭灭。
“溜哪儿去?找着我福晋了?”
温软清甜的唇瓣袭下来,让她猝不及防,不同于往日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夜这吻似融入热烈的缠绵与渴求,还藏着几丝陌生的慌乱和急促。滺澜只觉腰间的手臂不断收紧,落入霸道强悍的禁锢之中,无法挣脱。
她喘息难耐,上挑的杏核眼中泛起水雾,尾稍嫣红,懵懂懂顺承着,天真乖巧,又无端端媚意横生。
少年心腹燃了火,渐有燎原之势,尖牙咬在她皙白幼嫩的脖颈上,听轻吟之声酥入骨髓,恨心意难圆,怨好事多磨,又放不开舍不下,诸多执念化成痴妄。
释义:
1.采纳礼:男方到女方家求婚,女方家同意后,送聘礼,类似订婚。与地位尊卑没关系,皇帝娶皇后也一样,是庄重的古礼形式。
2.采纳宴席:男方为了答谢女方家,生了优秀的女儿,而筹办的宴席。
3.征礼:男方指派使者到女方家送聘礼,女方家纳聘之后,婚姻之事才成。
4.吃凉不管酸:老北京俏皮话,形容某人顾前不顾后,做事无章法,胡闹。
5二五眼:京剧引申出来的俏皮话,形容某人做事儿不着调,差劲。
下章风波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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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惆怅情难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