滺澜找到十四阿哥的时候,他正同完颜亮在濯缨轩钓鱼,长长的竹竿挂上细铜勾,往池塘当中一甩线,过会子就有小鲢、鲤来咬食饵。也可划叶舟到远处拿水网捞虾,墙根种着几亩菜畦,油绿油绿的肥叶子,嫩的要掐出水来。细密藤萝顺竹棚架子攀沿而上,吐出弯曲枝线,翻着叶片找,成串的葡萄已经长出了型。
估摸着深宫御苑长大的小少年玩得挺尽兴,此时正坐在池畔石凳上,朝滺澜招手唤她过来,“棠棠,这园子甚是有意趣,赶明儿咱们府上也弄个池塘菜园,我想着,再养几只羊和孔雀好不好?或是你喜欢什么,鹿和仙鹤?九哥府上养了鹿……”
“棠棠?棠棠!他叫你什么?府上?谁府上……”
“……”
完颜亮先开始都没听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忽而琢磨过闷来,面颊莫名燥热,他惊愕讶异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过会子觉得做如针毡,想逃跑又担心妹妹独自在此处,孤男寡女惹人闲话,索性找了廊下一处清净地,躺长椅上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忍不住暗自抱怨,皇帝家的儿子真闹心!
“小主子,今儿万岁爷能驾临我们府上,是您给劝说的吗?”
“我何时有那般本事,能左右天子的决定?皇上本就想着要探望老臣旧部,我不过顺嘴提议,带着老臣子家的姑娘吧,省得她去跟别的男人念叨想家!”
知他在拿小七的事情调侃,滺澜也没太在意,笑着将茶递过去,“听见御厨送呈的膳食饽饽中有奶乌他,就知是小主子在从中帮衬周全了。能回来探望长辈,我心中甚是欢喜,也念及着你的好处,特意过来道谢的……”
“你我这般关系,道谢是不必,只盼着澜姑姑往后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遇上什么为难,都能同我说。”
十四阿哥本意是逗她玩笑,谁知小姑娘的脸色却沉郁下来,垂眸思忖了片刻,觉得许多事与其藏掖,倒不如摊开在明面上。
“官府剿灭乞儿帮的时候,里里外外,我除了在街上给十三爷提了个醒儿,旁的不敢居功。不曾想十三爷高义仁厚,屡屡嘉许之外,当时还念及我年纪小,赏了块金牌子。入宫前,我担忧此物刻了名讳,易惹人猜忌,就托润晖保管。方才寻到时机,在后院儿逮着兄长,细问之下,才知他入宫时就已将此牌送还,只说此印信太过贵重,他一介举子,尚未报效朝廷,受之惶恐。还好十三爷宽宏,未曾怪罪……”
“十三哥有何可怪罪?你兄长这事儿办的甚是妥帖,也莫要再为此忧心,都过去了……”,少年笑着安抚,心中暗叹状元郎年纪轻轻,言辞行事倒很老练圆滑,既没驳斥人家面子,又轻轻松松把妹妹摘了个干净,这般能耐,往后在官场必能有所作为。
完颜府的藏书楼题名‘集虚阁’,取心境虚无空明之意。小姑娘躲过家丁仆妇的视线,牵着十四阿哥的袖口,神神秘秘地将人带到院中。青石灰砖铺就的庭园,玉兰花正逢盛放时节,纯白花瓣落在泥土上,像是幼童折的纸船。
楼阁分三层,面南全是气派轩朗的排扇窗,光线视野极好。正厅高贯阁顶,两侧层层书架延展开来,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沿木楼梯拾阶而上,每层布置大致相同,高大通顶的书柜错落,经、史、子、集,乃至游记、兵法、风俗、世情,按内容类目划分区域,让人深感藏书之丰厚。
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顶楼居然还有半个夹层,小姑娘弯腰顺着一人宽窄的小楼梯钻进去,在其间灵巧腾挪,显然是轻车熟路。过会子见她捧着套书出来,像寻到了珍藏至宝,瞳中闪动着潋滟辰光。
老檀木的地板被仆从打了油蜡,泛出幽幽光泽,二人跪坐在窗边低矮的书案前,小心翼翼将发黄细脆的书页翻开。
“我曾记得,您说想寻套孤本古籍《神机制敌》,可惜这本书早已失传,但江南存有宋抄版《太白阴符》,内容同宗,无有差别,几十年前被祖父无意间觅得,您看看,可是这个?”
书虽古旧却无破损,十四阿哥看得津津有味,他本随口提起,毕竟销声匿迹了数百年,并未存着希望能找到,未曾想竟有民间抄本留存。内容细致又庞杂,共分十卷,从韬略、用人、兵马,到阵法、攻守、地势、水文、粮草,无一不涉猎,极其深奥精妙。
夕阳余晖落在少年脸上,在高挺的鼻梁,和密长的睫毛下,都投了抹墨影,小姑娘支着手臂望对面屋顶猫儿嬉戏,周遭寂静无声,天色愈暗。回首看,他已是沉迷书中,忍不住笑着打趣,“小主子,黄昏了,藏书阁不设灯烛,要仔细眼睛。这书就送您了,回京城慢慢看,不急在这一时……”
十四阿哥闻此言,惊诧的抬起头,“送我,这如何使得?古籍孤本乃先祖珍藏,岂可随意赠人,我且看看就好,放回去吧。”
少年知她是好意,也不愿将话说得严厉,修长指尖将滺澜额间碎发拢在耳后,眼中的温柔爱惜,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可小姑娘没理会,笑容里多了几丝狡黠,她朝四周望望,微微挪动着凑到十四阿哥近前,声线也被压到极低,“咱们不要这套原版。之前托完颜亮从藏书阁取出来,送到苏州的和月山房,那里前身是南明文士拓印古籍之处,破败衰落时,被江家接手重振,老匠人技艺了得,只是耗费的时候长,待完工再由商船送到京城去。至多是私刻藏书罢了,算不得什么……”
柔软唇瓣似胭脂芍药,若有若无触碰在耳畔,少年神色有些无措,瑟缩着躲了躲。滺澜愣了愣,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四下无人,倒像坊间市井被调戏闪躲的小媳妇,顿觉有趣,俯身又朝他颈间蹭了蹭,蜻蜓点水啄了几下,末了,轻启朱唇咬在耳根上。
少年捂着耳朵,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红晕从脖颈蹿到脸颊。眼前人笑得没心没肺,尾稍上挑的杏核眼里,尽藏了天真与妩媚,且好似还有要伺机进攻的架势,十四阿哥忙将双手扶在她肩膀上,阻止了这登徒子般的行径,“别闹。虽时刻告诫自己,秉承君子之道,可我终究不是圣人,受不了心爱的姑娘这样撩拨,要出事情的……”
滺澜听得懵懂懂,但她也懒得琢磨,大抵是自己过分逾矩了,便讨巧卖乖地将少年胳膊挽住。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又笑到前仰后合,总觉着占了点喜滋滋的便宜。
尽职尽责盯梢一下午,大丫鬟蕊莺待晚膳前才回到舒庆轩,将这半日来的所见所闻都一一回禀。
老太君端着茶盏沉吟不语,半晌悠悠开了口,“听蕊莺这话茬儿,澜格儿瞧上的,是皇上家的十四阿哥……”
“恕媳妇愚钝,也就奉了壶茶,如何就分辨出澜格儿的心意了?”,布政使夫人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她这人一贯看事情简单,咂摸不出深奥的门道儿。
“你有所不知。澜格儿这丫头,心思多得数不完,旁人轻易不能察觉。午后品茶,十三阿哥喝得是梅山玉泉水沏的明前龙井,珍品中的珍品,上用不过如此。但十四阿哥喝的,是她单熬的灵官茶,没入宫时,她就会制这种茶,一斤出二两,用白瓷小罐纳藏,每年孝敬我一罐,要配陈年雪水,香气飘逸空灵。哥哥喝的茶是贵重稀罕,但他们从京城来,南方水露重,灵官茶安神祛躁除湿寒,弟弟喝的茶是女儿家的心意,不一样的”,老太君无奈笑了笑,一语道破玄机。
“可,可要十四阿哥不爱喝龙井呢?”,都从当姑娘的时候走过来的,布政使夫人大致能体会,可滺澜是宫人,兴许她只是灵巧,记挂着小主子的口味也不一定。
“咱们府上缺好茶吗?普洱、银针、瓜片、梅片,什么没有?这个时节到杭州,地方官孝敬皇帝的,明前龙井乃是上佳之选,阿哥们一路上想是也没少品用好茶。可唯独灵官茶是咱们澜格儿一道一道工序亲手制的,每年就弄二两,还得存松蕊上的雪水,你再琢磨琢磨,她何必费劲?再者,说句大不敬的,有这能耐,她怎么不去皇上面前卖个好儿?”
身边儿围着的人都听傻了眼,心道老太君也忒精明敏锐,半点蒙蔽不得。蕊莺抿嘴笑起来,凑到布政使夫人跟前儿,“老太太明察秋毫。太太,婢子还想起个事儿,您听完就明白了。在濯缨轩品过茶,咱们格格领着皇上家的小爷去藏书阁了,婢子想要去探探的,可惜亮爷堵在门口,给我们撵走了。”
“小亮?他跟着起什么哄啊?”
正议论着澜格儿,抽不冷听闻自己儿子也跟着掺和,布政使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唯恐他莽撞闯祸被丈夫责罚,还得顾忌婆婆在旁边儿,只能故作镇静,先小心探问。
“婢子不知。亮爷一直跟在旁边儿,若说去藏书阁,估摸是在给格格守门把风儿……”
“……”
老太君无奈摇了摇头,拿着团扇的手柄朝周遭人点了点,仿佛嗔怪她们愚笨。
“知道澜格儿这小家贼去藏书阁做什么吗?她胆儿大,亮哥儿又纵容,兄妹俩把咱们传家宝的孤本淘换出去拓印,这会子八成物归原处去了。那孤本我原是盘算着要传给嫡重孙的,功勋世家,不忘祖志。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回头澜格儿嫁人的时候,把这套书添置到嫁妆里去,咱们好好儿挤兑挤兑这小贼心眼儿!”
“还是老太太想的周道,我们一个个都跟糊涂缸似的,让混账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布政使夫人拿帕子掩口笑,哄着婆婆凑趣儿,她出身将门世家,杭州将军善奇的亲妹妹,性情爽利开朗,不太计较琐碎细节。
“原以为是十三阿哥,曾来过咱们府上,人看着又温和儒雅,还担心他早定过亲,我们澜格儿可不去做小受气。没承想,这丫头喜欢的是弟弟。但是,前阵子办寿宴,曾听巡抚夫人私下里谈起,这位哥儿的脾气性情比他兄弟们都骄气些。她侄女儿宠得娇,家里想避过选秀直接指婚,唯有十四阿哥年貌相当,户部尚书给保媒,想先探探口风,话都没说两句,就被小阿哥婉拒了。现如今回琢磨,再算算日子,他是不是因为喜欢澜格儿啊?”
侍立在旁的嬷嬷乃是老太君心腹,从陪嫁丫鬟一手被提拔起来,看主子蹙眉思索,也跟着分析情势,“年轻姑娘家都爱看皮相,老奴斗胆僭越,这小阿哥生得模样更俊俏,八成儿咱们格格喜爱漂亮的小郎君。皇帝的儿子,性情没有不骄气的,这不打紧,小夫妻过日子,情投意合最重要。”
“放肆!阿哥们都是小主子,如何轮得到臣子家去评头论足?罢了,过会儿晚膳,我再瞅瞅……”
老太君扶着丫鬟的手缓缓站起,她嘴上虽教训奴仆,可眼角眉梢却憋着笑意,迫不及待想趁宴席上,再观瞧观瞧孙女相中的人。
长桌欢宴,彩灯高悬,重重叠叠的缀锦帷幔被婢女们用如意金钩挂起,布膳的仆从托红漆描金盘,将江南各地珍馐美馔端上桌。
虽男女分厅用膳,但老太君地位尊崇,仍高坐上首,布政使夫人从旁侍立布菜。因没在皇帝跟前儿,滺澜就自在随意了许多,赖坐在祖母身边儿起腻。
十四阿哥倒是泰然自若,认真聆听着身旁人的谈论,不时垂眸颔首,以表尊重。老太君之前还有些思量斟酌,可看他生得眉目俊朗,贵气天成,神色虽淡漠,言辞进退却得宜,教养仪态无半分可挑剔之处。忽而低下头,瞅见自家孙女正闷头儿的吃甜羹,忍不住叹口气,一指尖戳在光洁的脑门儿上,弄得滺澜莫名其妙。
莫怪她计较筹谋太过,世家女儿的婚嫁,尤其是父兄仕途顺畅的,若真选入皇帝后宫,或是权贵联姻,都不必为母族争权夺势,踏踏实实、平平顺顺就万事大吉。唯独嫁皇子,才令家族忧虑烦扰,皇帝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东宫还且有日子可熬,皇子渐渐成年,个个都不是庸才,时局瞬息万变,朝野盘根错,一旦阿哥们娶了福晋,娘家自然而然就被划分了派系,难呐。
“小阿哥,可要尝尝这品樱桃酥酪?家里从苏州请了厨子,手艺可好……”
或许没想到老太君会忽然叫他,十四阿哥一时有些怔楞,滺澜放下汤盅,左右张望张望,以为他犯了为难,忙小声和祖母咬耳朵,“玛玛,阿哥不爱吃甜的,换个别的吧?”
结果被老太君横了一眼,老老实实的瘪嘴噤了声。
她这小动作,被十四阿哥看个分明,他一向聪明,不过瞬时间就猜着祖孙俩在说什么,忙浅浅笑了笑。
“多谢老太君关爱。江南饮食口味清淡,纵甜羹糕点也不腻人,晚辈这几日尝了不少,甚是喜欢,往日竟是有些偏颇了……”,说罢,用细瓷勺品了品酥酪,觉得香滑细腻,确有不同之处,忙又赞了几句。
筵席散去,庭园中朗月高悬,廊亭水榭之间,有伶人弹唱小调,余音缥缈,似仙宫异境。内侍来传话,回归的时辰将至,小瀛洲别馆的侍卫已经候在府门口,来接诸阿哥、宫人们。
“先前巡抚夫人说,小阿哥脾气骄矜,今日得见,却很稳重随和,到底不能尽信人言。兴许是人家一口回绝了和她娘家侄女议亲的事情,才让这位夫人心里不爽利。澜格儿,玛玛问你,小阿哥可是喜欢你啊?”
滺澜被问得懵怔了,她没想到祖母在这短短半日,就洞悉了一切,脸颊泛起红晕,“就,大概,兴许,是吧……”
“这会子知羞了,去咱们家藏书阁盗宝贝,怎么胆儿肥啊?还没过门儿呢,就掏心掏肺的,傻!男人不能惯着!相聚的时辰太少,玛玛没机会多嘱咐什么,只一句,若你喜欢,不用顾忌任何,家中定会鼎力相助就是了。”
“玛玛,我……”
可惜皇命不待人,滺澜一肚子话,在前来接人的太监面前,也无法和祖母说出口。多少双犀利的眼睛盯着,她想哭又不敢,怕被旁人拿住把柄,指摘她不知感念皇恩,不愿给宫里当差,只能点着头,连声让家中放心。
待到府门口,见杭州将军善奇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几列侍卫,场面威武赫赫。
将军大人见了滺澜很欣喜,外甥女喊得甚是亲切,又仔细叮咛关怀一番,才亲自将她送上马车。小七亦在人群之中,外臣近侍有别,按规矩他不可上前,只能在远处观望,趁滺澜瞧过来的时候,朝她招了招手,幸而天色昏暗,遮掩了少年寂寞寥寥的神情。
“善奇将军,真的是你舅舅吗?长得不太像啊……”,十四阿哥骑在骏马上,故意放慢前行,隔着马车的帘子,和滺澜小声聊家常。
小姑娘掀起帘子,仰头往外望,虽没把话说明,可也知他在疑惑什么,善奇将军的个头儿、身材真不是一般的魁伟,思及此,没忍住乐出了声。
“将军大人是完颜亮的舅舅,我婶婶的亲哥哥。将军家里有七个儿子,小七排最末,他小时候学射箭、练布库,都打不过兄长,常躲到我们府上来,一来二去两家就熟识了。将军夫妇人好,也很疼爱我,和亲舅舅没什么分别。”
“这样啊,既也是舅舅,等咱们大婚的时候,派人下帖子,请到京城来吃喜酒……”
“您小声点儿!”
露红烟绿,月色朦胧,余杭城的夜风吹在面颊上,格外温柔。小姑娘趴在马车窗框上,同少年天南海北的逗笑闲谈,沿途幸而有你,拂去了分别的寂寞与怅惘。
完颜亮:别问,我就是我妹的工具人!
十四:调戏良家少男有意思吗?
澜格儿:有!
小剧场:
十四:小亮,你知道繁花巷吗?
亮(喷出一口茶):您要去繁花巷吗?卑职可以把您送到繁花巷五里之外,然后您自己问问路就到了。不要试图让我带着去,卑职这伟岸的身躯,是留着为朝廷、百姓、江山效力的,不可损伤于父亲的棍棒之下。话说,谁告诉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简直有伤体统!
十四:正是你妹……
下章再去个江宁,就回京城啦~~~~大婚还得过几章,吼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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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梁燕归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