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巡阅驻防兵,皇帝耽搁在杭州的日子,远甚于其他府县,但无论繁华落寞,或是苦痛欢喜,终究光阴不待人,离别之时亦迟早会到。
随扈宫人们从梁九功处得知了圣意,三日后清晨启程,经苏州抵江宁,而后返京,命大伙儿先将物什清点拾掇妥当,莫乱临行阵脚,若拖累延误,一并严惩。
滺澜在心中暗搓搓的琢磨,皇帝的政务已安置妥当,多在杭州留几日,大抵是爱这江南胜景,要游山玩水的。谁知正此时,见太监常禄急匆匆跑来下塌处,大家平日都在乾清宫当差,低头不见抬头见,很熟稔,所以滺澜也没拿他当回事,依旧倚在窗边小口品清茶。
“姑姑哎,都什么要紧的节骨眼儿了,您还真有闲心喝茶。赶紧梳头换身儿喜庆衣裳,皇上今儿得闲暇,要亲睦族、探旧部,圣驾亲访几位功勋老臣。其中就有贵府,命您随行,多少人求不来的荣耀恩典,姑姑您快梳洗捯饬,换身儿喜庆衣裳,奴才先回去复命,三刻之后,前花厅候驾同往……”
听闻常禄噼里啪啦倒豆似的一番言语,滺澜好悬没呛了茶,这事儿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露,可见皇帝政事太繁忙,也没个定准儿。太监传此类口头旨意的时候,往往为讨吉利和赏赐,爱添油加醋。说是换件漂亮衣裳,谁敢得意忘形?越是得了恩典,就越要仔细谨慎,皇帝面上不露声色,可心里最瞧不上浮躁小家子气的人,伴在帝王身侧,切莫招摇妄为,惹人忌惮妒恨。
小姑娘只重新换洗梳妆过,仍旧是御前宫人的打扮,丝缎暗纹的素衣蓝衫,绒花珠钗,半点儿没敢逾矩。进门儿请安的时候,皇帝正在同朝臣议事,甚至眼皮都没抬,明面上不痛不痒,可实质里这局赌个稳赢。没人留意到,万岁爷不着痕迹的动了动眉毛,在他心中甚至有几分得意,近侍乃天子脸面,就当不同寻常,要端得住气势,沉稳得下心思,眼界开阔识大体。
完颜氏打从祖上从龙入关以来,替朝廷驻守杭州,到如今宗族繁衍,皆至显达,于江浙一方颇有权势。在此处扎根了两三代人,又擅结交汉人文士、商贾,宅邸庭园,甚至起居习俗,都渐渐浸染相融。
家中宅院建在余杭城东南,背靠吴山面朝西湖,修造之初仿了拙政园的意趣,巧借西湖胜景,相地、立基都颇考究。皇帝逛了会儿园子,携完颜氏族中有品级官职的子弟们登凌波山,在浮翠亭小坐,俯瞰柳浪闻莺之景,大叹颐神养性,乃上佳宝地。
皇帝这番夸赞,非但没谁觉着荣耀,倒把阖族在场之人都吓得汗毛倒竖,唯恐被圣上责怪靡费奢侈,因此惹来忌惮罪过。旁人筛糠抖米似的噤若寒蝉,唯独侍立在君王身侧的润晖依旧从容淡定,仿佛府宅花园不是他家的,周遭杵着那杆子人,也没什么关系一样,应对之间,进退得宜。
梁九功上前奏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高举紫檀雕龙大托盘,置放顶戴朝服等物,忽圣旨高宣,诸人本就悬着心,见这阵仗纷纷跪地听候。原来是这些时日,润晖陪王伴驾,才华谈吐深得圣心,虽还未曾给予具体的官职,却先赐封了四品衔,意味着天大的嘉奖与赏识。
方才还提心吊胆的族人终于松了口气,丫鬟、家仆闻讯纷纷暗中去给老太太、太太们报喜,少爷前程关乎宗族富贵绵延,谁敢轻视怠慢。各房女眷皆按诰命品级大妆严阵以待,因为过会子皇帝会来看望滺澜的祖母,以告慰老臣旧部,能跟着沾光见天颜,足以令人称道艳羡。
御赐的字画、奇珍,臣子家大多会小心奉存,莫说变卖折现钱,若是有一丝磕碰损毁,都犯了大不敬的罪过,皇帝心里也明白,所以也这类赏赐大多点到为止。真正期待的,还得要御笔题字,什么‘忠孝勤勉’‘钦若嘉业’‘三朝元辅’之类,将来雕刻匾额上金漆,高悬正厅或门楣,才是无上的显赫荣光。
皇帝午间在完颜府用膳,若说之前种种赏赐还可理解为对老臣旧部的嘉奖,可席间命布膳内监呈上御厨精心烹制的满洲家乡菜肴、饽饽,又特意叮嘱送给府上老太君品尝,这就耐人寻味了。
和帝王打交道,此等家常之举才最稀罕,就如有幸参与重华宫开春小酒宴的近臣,这都暗示着当今圣上并未把你看作臣子奴才,而是当自家亲戚、挚友往来,纵寻常宗室,亦难获此殊荣。
陪伴伺候御膳的族人都心下暗暗嘀咕,瞅皇帝对润晖的赏识,且他风华正茂,姿容俊美,八成儿要尚公主做额驸。
滺澜倒是不以为意,她在御前当差,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帝王的心思瞬息万变,任何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千万别自作多情瞎揣测。反正有族中当官的叔伯张罗周全,小姑娘乐得清闲,瞅着海棠窗外鸟雀吱喳。
旁得还可不在意,唯听见饽饽糕点中有一品‘奶乌他’,说是知晓老太君口味,特命御厨连夜赶制。她素来聪慧敏锐,忽心念一动,往皇帝身旁望去,少年如有所感,也顺势看过来,四目相视,却见他撇着嘴将鼻子皱了皱,仿佛在嗔怪她糊涂没良心。
小姑娘心尖儿上漫出甜丝丝的欣喜,好似打翻了杏花蜜坛子,按捺不住眼梢嘴角的笑意,又不敢太过张扬,担心人多眼杂被窥到端倪,只好将脸别过去,痴痴望着庭园春色。
殊不知这小儿女的眉目传情,被高坐上首的老太君全给纳入眼中,只是她老人家忙着谢皇恩,又被子侄重重围住,并没瞅真切,孙女到底对席间哪位哥儿笑得那般明媚娇俏。
膳毕歇息,皇帝倚坐濯缨轩,在湖畔池塘拿竹竿钓鱼,碧绿水面上莲叶叠翠,周遭兰草丰茂,过会子有小鲤咬勾,翻腾着被提上来,杭州将军善奇顺势接下,蒲扇大手倒灵巧,解开鱼嘴上细铜线勾,扔到浸着清泉水的竹篓里,还欢蹦乱跳。偷得浮生半日闲,圣心愉悦,听群臣谈笑,闻孤山有大儒隐士所办的书院,云集江南才子,不问贵贱出身,只以学问评判,院中典藏金石、书画、孤本巨丰,且润晖也曾在那里求学,一时来了兴致,要诸爱臣陪同去一探究竟。
临行之前,皇帝下了旨意恩典,说书院外臣男子聚集,滺澜和秀瑗等宫人不必跟随圣驾,难得归家,暂待府邸同长辈说会子体己话,晚间自会有内监来接回小瀛洲别馆。又恐人多嘈杂,扰了书院的清贵闲雅,留年长沉稳的三阿哥、七阿哥陪伴,余下皇子太过浮躁,惹人嫌弃,打发他们各自去游玩,只别野了心性儿,戌时之前回来复命即可。
为尽地主之谊,府县道台大人邀了名伶舞姬,从清晨就在堤岸画舫中待命,候着贵人们游湖玩乐,谁知皇帝去孤山书院不来了,这赏心乐事就便宜了诸位阿哥。
十爷喜好舞乐且最爱热闹,本是兴致高昂,奈何问了一圈儿,两个弟弟都各找理由推脱不奉陪,只好把在歇午觉的九阿哥给拖了出来,九爷过日子娇贵讲究,忽被扰了清梦,显得目光虚浮,意兴阑珊。
绿遍西池,梅子青时。恭恭敬敬将皇帝送上御辇,又安顿好待命的宫人,滺澜挽着秀瑗的手闲闲逛园子,知她心仪润晖,打趣着要带去面见老太君,趁机相看相看孙媳妇。小姊妹笑闹着路过一处廊亭,题字‘梅蕊寻香径’,取小山词中手挼梅花寻香径之意,梅花虽落,圃间山茶正盛放,被氤氲白墙映衬得妍艳而馥郁。
远远瞧着湖石叠峰后站个人影,身穿雪灰色袍褂,束织金袍带,平肩窄腰长身玉立,几竿修竹在旁,愈发显得气度闲雅,俊逸卓然。
滺澜和秀瑗止住脚步,彼此对望一眼,忙互相拽拽袖口,敛正了神色。
“奴才给十三爷请安,午后疲乏,小主子可要进些茶点?”,毕竟是在自家府上,滺澜不比旁人,处处仔细留意,唯恐怠慢了贵客。
“不必劳烦。犹记得西湖边灯会初见,澜姑姑在缀锦阁外香樟树下,出言警醒我防备偷儿,年纪虽小却不畏恶贼,正气凛然,着实令人钦佩。眨眼间,已近两年有余,故地重游,着实有些感怀……”
“啊?”
听听,这主儿没头没尾说的什么话!滺澜呆怔了,纵然她有七窍玲珑心,细枝末节都安置妥帖了,也愣没料到一贯沉稳慎重的十三阿哥,会突如其来提起这个陈年往事。提就提吧,他找个清静地方也成,人家秀瑗还在旁边,都在紫禁城当差,还顶着御前宫人的名号,幸好是情同姐妹,若遇上居心叵测的,给添油加醋一番传出去,她还要不要性命和脸面了。
明明曛风日暖的天气,滺澜的周身似被寒冰禁锢,血液倒流逆行,指尖儿都像被灌了冷水。关键是她想起一茬儿更严重的,先前十三阿哥赏赐那块刻着名讳的小金牌子,太过隐晦暧昧的凭信,若被提起,才真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记忆中清浅和煦的笑意依旧,目光温柔又平静,可落在小姑娘眼里,却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没谁来给她个台阶下,十三阿哥也没半点放过的意思,他仿佛早已堆积了足够的耐心,来观赏自己的惶恐无措。
滺澜微微蹙了蹙眉,脸上勉力扯出个讪讪的笑,思索如何应答,才能洗脱这种恼人的牵扯,“当年杭州乃至周边各府衙的官差,为了歼灭乞儿帮,费劲心思人力。奴才出身官家,父兄享朝廷俸禄,自当为皇上分忧,当为百姓出力。只怪奴才有眼无珠,不识您天家贵胄的气势,以为是过往客商游人,不自量力,擅而轻举妄动,过后才知您早有筹谋,所幸未曾耽误正事,不敢居功,还要谢阿哥不怪罪我鲁莽。”
“无妨。你……”
从假山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十三阿哥即将说出口的话,来者好似故意要造点子响动,竹叶花枝颤动着,窸窸窣窣,将诸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
“哟,方才亮侍卫说要划小舟赏荷塘,我想着这般别致江南小景,同十三哥一起才好,找了偌大一圈子,原来人在这儿呢。”
十四阿哥嘴角噙着笑,目光澄澈坦荡,窥不到半点情绪起伏,言辞也一派诚挚,仿佛他只凑巧路过这里,想邀兄长去游玩。只是跟在后头的完颜亮垂眸不语,好似被心事笼罩,斑驳花影投在他额间,有种难见的沉静郁郁。
“澜姑姑,路过游廊的时候,听闻府上嬷嬷在念叨,说老太君在甚是想念,四处在寻你。我们这边自有内侍照顾,难得归家,你且去陪伴长辈吧……”,刚刚说了话,谁都没接茬,十四阿哥倒是不以为意,仍旧笑得气定神闲,轻轻动了动指尖,将滺澜遣离此处。
小姑娘见他来了,心口莫名泛起委屈,仿佛强撑的面具瞬时碎裂,瘪了瘪嘴,鼻尖儿有点发酸。
“望阿哥恕罪,卑职也思念祖母,先失陪片刻,去给老人家请个安……”,完颜亮悄悄抬眸,朝妹妹打了个眼色,俯身拱手告退,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我本以为,十三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想不到也会和姑娘没话找话说……”,十四阿哥目光戏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靠坐在凉亭长椅上,从小卉子手捧的青瓷罐中,抓了把鱼食撒向湖面。
“不过是想到旧事,随口一提罢了,何谈故意找话?”,十三阿哥望向碧波垂柳,言辞神色都有些懒懒的。
“我在京城时,常听人赞叹十三哥情深义重,又洁身自好,一心待七格格守过孝期再完婚。又闻嫂嫂世家出身,才貌双全,难得的佳人良配。这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乃是四哥费心保的媒,娶的又是恩师的千金掌珠,十三哥珍重待之,也是理所应当……”,少年挥了挥手,将身边的小太监撵去对岸喂鱼。
心中那簇还未燃起的火苗儿,被盆冷水倾头浇下,化成了灰烬,十三阿哥眸光震颤,他竭力遮掩的隐秘,就这样被轻易戳破了。有些焦躁,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怅惘惘的失落,或许江南烟雨太温柔,才让他生了痴妄。
“好端端的,如何又提起这一茬?”,只是他仍在尽力维持,指尖掐在掌心中,似也觉不出痛楚。
“没什么,不过闲话家常罢了。十三哥你看,这湖中的鱼儿好聪明,懂得守在一处等食饵。小卉子去对岸桥上喂,也不见它们来回两头跑,若是得陇望蜀,恐怕一口也吃不上……”
又是这个熟悉的神情,十三阿哥望着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弟,看他笑意盈盈,将齿后尖尖的虎牙露出来,用孩子气的天真,隐藏了凌厉的锋芒爪牙。
懵懵懂似乎察觉了什么,可又叫人不甘心。
曲水兰舟,难忘少年事,满腹愁肠,春风秋月岂得知。
完颜府老太君居住在舒庆轩,格局制式都仿照京城王府四合院,在秀雅的江南庭园之中,显得颇为厚重气派。三、四进的跨院连内花园,从粗使的杂役,到贴身的嬷嬷、丫鬟,里里外外得有七、八十仆下伺候。
还没迈步进正厅,远远就听闻屋里的说笑声。老太君端坐炕沿,旁边坐着完颜亮的额娘,正在低声禀告着什么,旁边嬷嬷笑着凑趣搭腔。听闻孩子们来了,忙止住了儿媳的话,招手命她们过近前来。
老太太六十来岁的年纪,生得方额广颐,双颊饱满,多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除了眼角笑纹明显之外,余下五官并不见垂老疲态。娘家旧姓夏穆泰,这姓氏稀罕,可追溯到百年前一小支居于关内的回部,早前征战时归降,虽早与满洲通婚数代,部分人却还是遗留了先祖的外貌特征。其一就是肌肤极白,纯如牛乳之色,无论多白皙的女子与之相比,都会被衬的暗淡;头发深褐色,细软微卷,眼睛生得大而明丽,眼皮褶皱狭长深邃。
滺澜被祖母亲手抚育教养长大,感情甚为深厚,打从上京选秀,彼此久不得见面,相互很都挂念惦记。小时候祖母给梳头的时候常常感叹,这孩子真机灵会挑着长,肉皮儿生得白净,可头发随了她亲额娘,厚厚一把青丝,墨染的瀑布一样,幸亏不像自己,细头发丝儿还泛棕,挽什么发髻都别扭。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加之秀瑗又是宫里的姑姑,岂有怠慢的道理,大家聊得欢喜热络。唯独完颜亮夹在中间坐不住,他觉得女人们凑堆儿互相恭维很肉麻,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就火烧屁股一样的告辞溜了。
又略待了会子,见老太太眼皮发沉,似有困倦之意,说孩子们孝心虽可嘉,但歇午觉成了习惯,扛不住乏累,打发她们先去玩耍,身边留儿媳侍奉就好。滺澜虽纳罕,倒也能体谅,接驾、面圣太劳心劳力,还心疼祖母毕竟年事已高,不如头两年精神健旺。
从雕花窗的缝隙瞅着孙女出了院子,方才还睡眼惺忪的老太君立刻坐正身子,神色清明舒朗,哪儿还有半点倦意?
“蕊莺,你不必给我捶腿了,吩咐几个精明得力的丫头,仔细瞧着点澜格儿,看她到底相中哪位哥儿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儿都要先筹谋,兴许往后就成了咱们家姑爷,别弄个措手不及……”
老太太差使了心腹大丫鬟去盯梢,又同身侧的儿媳、嬷嬷悄声议论,能够执掌世家望族,思虑不知比旁人要深多少分。
下章滺澜的玛玛要相看孙女婿啦~~~~
很快会更下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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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红梁燕归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