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到底有多贵?家里瞒得跟铁桶一样,饶是完颜亮的娘再溺爱他,这事儿任他撒泼耍赖,也没打听出来半分。府里上上下下都跟要上疆场的兵士一样,凝重又戒备,像是压着乌压压的厚云层,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过了端午节,完颜润晖要上京城了,其实他这种八旗勋贵之家出身的子弟,要做官大多凭借家中人脉和主子恩典,犯不着和寻常读书人一样,去挤科考的独木桥,可他偏偏倔着一口气,就是不想让人戳脊梁,非在做学问这条路上争出个子丑寅卯。
澜姑娘打从正月过了生辰,就满十五了,估摸着会和她哥一同赴京,到了岁数就得去选秀,这是规矩,家里再强留就成了罪过。
其实子孙争气,家境殷实的官宦人家,没谁真心愿意让自家闺女去宫里当娘娘,从此骨肉分离,憋在金丝笼里熬日子。前些日子完颜亮嘲讽澜姑娘那句‘贺妹撂牌子’,就是跟书院里的同窗学来的,据说那位正白旗都转盐运使司家的公子,听闻亲妹妹选秀撂了牌子,一蹦三尺高,喜得跟金榜题名一般,被胆小怕事的父亲好一顿责罚。
彼此分离在即,润晖不是埋头苦读书,就是跟随叔父学办差事、见同僚,澜姑娘也被圈在家里跟教养嬷嬷习规矩,完颜亮没了主心骨,成日里恹恹的打不起劲儿。
南方这边喜过端午节,余杭城里历年来都办龙舟会,晚上还有花灯会,好不热闹。府里好太太心疼孙辈,特意放话说这几日谁也不许拘着孩子们,让晚上家大人领着看灯会去。
事有不凑巧,原先叔父未曾升迁的时候,也很是乐得与晚辈亲近,偶逢闲暇,还能带着孩子们去泛舟赏花、登山游湖,兴致来了,下河捉虾、野地放鹰都不在话下。可现下是没这个可能了,不说顾及着三品布政使大人的威望,除了公务差事之外,还要筹备着恭迎贵客,常与同僚客卿挑灯夜谈至天明。
看情形,出门撒花儿有点悬,但谁心里头都不愿意放弃难得出去放风的机会,所以私下里一商议,由完颜亮出面担保,邀请了他的“挚友”,皇商江氏的独苗儿公子江澈然,和他颇为爽利精明的三姐江馨姑娘同游。诸位长辈想,完颜氏在余杭一代做官生活多年,孩子们自小在这里长大,并不陌生于街巷,江家又在地方和市井之间颇具势力,想是出不得差错,遂选了几名机敏强健的家丁和嬷嬷护送,准了孩子们出行。
湖岸的树枝梢头挂着各式的琉璃彩灯,水面画舫之中轻歌曼舞似云端仙乐,莲花瓣似河灯被少女们纤长的手指缓缓放下,顺水飘零,随细波涌动出光影迷离之色。
灯会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挤成一团,先开头的时候,仆妇家丁尽职尽责护着小主子们,可到架不住遇上完颜亮这种不甘心束手就擒的人物,没多会儿就被分散成了几拨,谁也够不着谁。
江澈然忽然趁乱掐了完颜亮的臀,趁他还没嗷一嗓子叫唤出来的时候,使了个极其暧昧的眼色,嘴跟抽搐了一样往繁花巷的方向撇,几个小厮也起哄架秧子的闹,簇拥着小主子往人潮里挤。
繁花巷本不叫这个名,可随着城中几间出名的戏楼、琴馆和烟花院都开在此处,三五不时就斗花魁、赛名伶,渐渐成了纨绔子弟捧角儿找乐子的销金窟,名副其实的人间富贵浮华之地,故而口耳相传,变成了繁花巷。
澜姑娘远远看见了,急忙忙的想拦,可隔着人层,心知喊也听不见的,心中泛起焦急,才要追几步,手腕子被人扣住了。
“澜妹妹莫急,他们两个傻东西,多半被小厮撺掇着瞧热闹去了,爷们儿不开荤,还不许开眼界吗?回头去了外头应酬,没得让兄弟朋友们笑话稚嫩……”
说话的,是江澈然的三姐江馨,年十七,明眸皓齿甜酒窝,长得乖巧可人的样貌,可性情却泼辣直爽又精明,江老爷子的独苗儿子成日里饲花侍鸟不顶正事儿,自己上了年纪又贪享乐,偌大的家业,全靠三个女儿暗中支撑照料。
完颜氏和江家是两代人的交情,面上看着不同道,可官商自古就是不分家的,满洲勋贵来江南做官,也不必端着架子,人脉交际市井门道,多半要本地商人领门路。江家从寻常货商攀附到皇商头衔,这里头,也没少了官府给开门放水,彼此焦不离孟,加上江老爷有意脱离商贾身份,意图让后辈走仕途,所以子侄皆送去书院,两家子弟同窗之谊,往来更是亲密。
“三姐姐不知这里头的门道,亮哥儿虽胡闹不才,叔父婶娘都盼着他往后若是出息了,京城里的主子兴许能给指婚个宗室格格,所以品行规矩看得可严,怕同僚盯着,回头坏了名声就麻烦了……”
澜姑娘没有自家姊妹,把儿时玩伴江馨视为闺阁密友,索性也不藏掖,凑到耳根,悄声抖落了家里对堂兄寄予的期望,她们这种出身八旗管家的孩子,从不敢妄自议论皇家,就只说京城里的主子如何如何。
谁知江馨却不以为然,拍手朗声笑起来,“就他?就你们家那傻呆子亮哥儿!还要娶京城的格格!别猪八戒想嫦娥了啊哈哈哈哈哈……”。
这厢江馨笑的直不起腰,澜姑娘却渐渐阴沉了脸色,她和完颜亮吵架斗嘴是一码事,如何就轮得到外人编排嘲讽,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开口辩驳。
“京城宗室的格格怎么就配不上了?我们家小亮年少正直,又出身世家,什么叫猪八戒……”
再多的虚伪赞美,她也说不出口,省得先把自己恶心了,反正先把江馨狂笑的嘴堵上就成。
“好好好,我错了,咱们亮爷英俊潇洒、郎艳独绝、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配云宫仙女都有富余,好不好!好妹妹陪我去选几件首饰好不好,就耽误你一会子工夫……”
怕小姐妹真恼了不理自己,江馨赶忙赔着好话上来哄,她从小跟江老爷周旋生意场,嘴皮子溜索的很,亲热热不走心的夸了个痛快,然后紧紧挽住手臂,如土匪绑人一般把澜姑娘往前架着走。
“其实也不必如此夸他……”,澜姑娘听得冒冷汗,忍不住腹诽。
二人走了不多会儿,来到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门前,飞檐斗拱立于湖岸闹市之间,苍劲笔法题字‘缀锦阁’,江南有名的银楼,首饰样式时新不说,还常有稀罕难寻的石料,铺子里的苏州工匠手法也是上上等。周边府县富贵人家夫人小姐们,纵家中堆着金山银山,可也愿意来此挑些可心的首饰玩意儿,图个新鲜乐子。
澜姑娘原以为江馨也是来随意买首饰的,自己闲暇无事,乐得陪小姊妹去选逛。可才踏上铺子门口的青石台阶,就隐隐觉着不对劲,无论江馨如何力邀,伙计万般热情恭请,都摆手婉拒,只说让她尽情去选,自己闲憋闷,就候在门口看湖景花灯。如此江馨也没再坚持,俏皮吐了吐舌,难得露出几分羞涩,携着自家丫鬟进了铺子。
“澜格儿,咱们这家世、这体面,何必给个小商户的闺女守大门,她们也忒耀武扬威了……”,完颜氏是满洲勋贵,嬷嬷们出身八旗,素来眼高于顶,这会子看自家小主子跟丫鬟似的给人守铺子门,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桂嬷嬷这话不妥,哪儿是给她们守门,咱们姑娘不是想赏湖景看花灯吗?寻常银楼中的首饰,压根儿入不得眼,进去也是耽误工夫。再者,现下和亮爷走散了,咱们冒失回府,他找不到妹子怕也心急,这地方显眼,想来姑娘是想等等……”
说话的人,是澜姑娘的丫鬟锦云,年方十六,完颜府邸的家生子,素来温柔妥帖,她心知姑娘不进铺子自有道理,赶忙开口圆了场面,既给了教养嬷嬷面子,又让她们再啰嗦。
“哎,那画舫上可是小玉春?唱的是长生殿吧?谁把她请余杭来了,真真儿是难得,嬷嬷瞧瞧去,我就挨这儿看灯等江馨,不乱走……”
澜姑娘跟没听见方才的质问一样,她忽然眼瞳闪过点点亮色,朝着湖心驶来的一艘船顺手一指,只见船头上曼妙婀娜的美人扮做杨妃,轻扬绸丝水袖,娓娓开腔渗入人心,借着月色波光,恍若仙子下凡尘。来人还真是名扬江浙的昆班名伶小玉春,平日权贵家都争抢相邀,完颜府老夫人庆寿辰请过一两回,桂嬷嬷最爱这角儿的扮相腔调,听闻是她来了,果然按捺不住,小主子一发话,叮嘱了几句,撒丫子就跑去岸边听戏看热闹。
待到管事的嬷嬷一走远,两个小姑娘都松了口气,忍不住相识而笑,“还是锦云姐姐聪慧,现在就这般能耐气势,往后准能给谁当管家太太……”,滺澜拿指尖点点锦云的额头,轻笑着调侃。
“还是先伺候着姑娘找个好归宿,我这猪八戒才敢痴心妄想去当谁府上的管家太太。方才姑娘明智,人家借机来会情郎,拿咱们当幌子,可是没必要跟着进去惹一身腥,要进京选秀了,不能大意着……”
锦云素来沉稳大度,她虽是丫鬟,可也自小同主子一起受教养,不会因这点小调侃羞涩扭捏,大大方方接着,还能自谦自嘲几句来逗闷子,看事情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下人通透明白。
“可不是这个理儿,江馨姐姐素来豪爽,她没腌臜坏心思,只是商贾人家,到底没世家宅门里拿许多讲究。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陪陪她也没什么,花好月圆,成人之美。得了,瞅眼前儿这意思,桂嬷也好,江馨也罢,一时半会都忙不完,咱也上周围逛逛……”
之前一踏上铺子石阶,澜姑娘就瞥见正厅幕帘后方站着个人影,瘦高个容长脸,石青色银鼠皮毛领子坎肩,焦急又期盼的往门口张望。再看旁边的江馨,也恨不能三步并两步,咬着嘴唇按捺掩不去的喜色,二人四目遥遥相对,噼里啪啦蹦火星子,傻瓜都能猜出来,定是情人找地方私会。
江老爷也真是,这几年皇商做的顺风顺水,非不满足,要学官家讲究的做派,处处学样儿定规矩。人家江馨和郑公子青梅竹马,又板上钉钉结了亲,这会子非拘束着不许见面了,可人的性子岂是一两天就能扳过来的?这不,眼下就拿看花灯当幌子,找了机会来幽会。
滺澜早就心生疑惑,江家为何这般盛情邀约,弟弟喜玩乐就算了,姐姐见惯了大场面,还贪图个小灯会的热闹?如此才知,果然有缘故。
澜姑娘挽着锦云说去逛逛,可也不敢走远了,只在周围几个摊位闲看杂货。本还百无聊赖的走马观花,可谁承想,一转头就看见了江湖传说的名场面。
香樟树上挂着琉璃珠灯,树下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玉树临风,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成了虚影,只有公子身后拿镊子夹钱袋的小乞儿格外扎眼。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手艺,反正近年来常听闻有乞丐拉帮结派,乞讨是假,偷盗行窃才是他们的发家之道,江宁、扬州、姑苏这些富庶之地都不胜其扰,官府大力整治了几次略好些,可架不住还是有宵小趁乱生事,尤其灯会这种人多热闹的地方,对偷儿来说,简直是耗子的大米缸。
往常听叔父休沐闲在家时提过,乞丐帮的偷儿们手法奇多,尤其擅长一种隔“空”取物,就是拿细长如丝的镊子,探去旁人的衣袋,甚至趴在窗外树上,能偷盗客栈桌上的钱袋首饰。因镊子做的极其细巧,远瞅着瞧不见工具,就神乎其神的吹捧为隔空神技。
想来眼前就是这一派的门下子弟了,小乞儿也就**岁,脸上脏呼呼的,披着灰黑麻布片,可手法却非常老道,他气定神闲的捏住镊子柄,小眼睛还能四下滴溜溜观瞧四周,片刻间,衣襟下的钱袋已经出来小半个。
滺澜咽了咽口水,她不错眼珠的盯着不远处的情形,心中紧张又纠结,手心都冒了薄汗。
观这位公子,面庞白净小下颌,剑眉秀鼻瑞凤眼,桃花瓣似的唇角微微抿起,虽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可站在人堆里,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再打量穿着,看似不甚张扬,可腰间却挂着宝蓝底绣江崖海水蝙蝠纹的活计套件,荷包、火镰、扇套、褡裢一应俱全,这种习惯是不忘祖宗马背上打天下的传统,只是江山平定富贵了,昔日随身保命的小物件,也就成了精工细作的装饰。如此分析,这人出身大抵是满洲世家,且并不常在江浙一带生活,或许连门都不常出,要么来这种人多混杂之地,半点警觉都没有。真真让人唏嘘怜悯,异乡人出门在外,到底容易吃亏些。
眼瞅着小乞儿就要得手,那公子哥还在发呆,澜姑娘紧张的心口都揪起来,她几番伸手欲言又止,心中纠葛着犯嘀咕,敌暗我明,目前随身又娇娇柔弱丫鬟一个,嬷嬷还在湖边听戏,万一得罪了偷儿,人家公子道谢就走了,乞丐帮多结伴出动,乌泱泱数十人涌上来报复,又如何应对?
她尝试着朝对方使眼色,可也不擅长,难的是,如何才能挤眉弄眼成功暗示,又不像眼皮嘴角抽筋的半疯,或是搔首弄姿的烟花女。好端端的官家千金,早知要受这份儿罪,打死今晚也不会给杀千刀的完颜亮、江澈然还有坏丫头江馨当幌子作陪客。
这厢澜姑娘愁肠百结,那头贵公子也是懵懵一头雾水,他从京城远道而来,逢端午灯会出来瞧热闹。往昔在家时,常听闻北方胭脂爽朗直率,尤其自家蒙古亲戚们的女儿,若是瞧中哪位哥儿,甚至会当众唱歌起舞来示好。江南佳丽则不同,羞涩温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可如今瞅着不对劲啊,对面姑娘盯着自己好半晌了,欲语还休还挤眉弄眼,看姿容气度都不差,身旁还有丫鬟伺候,却未曾见男丁保护,莫不是被歹人挟持,要向自己暗示求救?这一来二去,谁也不敢走,但也不能唐突大意,轻举妄动怕坏了事,就大眼瞪小眼的僵持。
直到小乞儿得手,细长镊子一挥,沉甸甸的银袋到手,轻蔑的挑眉翘嘴嗤笑了一声,猫腰欲混入人堆逃窜。
“偷,偷东西!偷你东西!”
滺澜忍不住喊出声,急得点着手,指明偷儿逃跑的位置,可她话音还没落,都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闪身出来两个高大男子,铁塔一样横在偷儿面前借助去路,沙包大的拳头一拎,把小乞儿像烂包袱一样,扔在了公子面前,把周围赏灯的人唬的直犯愣。
少年也不急着训斥,他垂下眼睫,看蝼蚁般轻轻一瞥,嘴角微动,高大的侍卫会意,又拎住乞儿,消失在人群之中。
澜姑娘松了口气,她瞅少年彬彬朝自己有礼的颔首致谢,又莫名觉着烦躁起火,有侍卫你不早擒贼?瞧什么好戏?自己简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今儿出门是没看黄历怎的?接二连三被人戏耍,江馨还在和郑公子柔情蜜意,江澈然拐着完颜亮去看斗花魁,也不知尽兴没有,连桂嬷都能给喜欢的名角儿叫好,只有自己傻不愣登守门吹冷风……
她待不住了,羞愤之下想先回铺子叫江馨一起回家,又见少年张望着想过来攀谈道谢的样子。正琢磨要如何撤退逃离,忽听闻不远处人群中爆发阵阵男子哭嚎之声,吸引了赏灯群众的注意。
听了几声,锦云变了脸色,她焦急的挽住滺澜的手臂,“姑娘,我辨着声音,似是亮爷啊,这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滺澜双手捂面低下头,艰难的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往后再也不跟他们这帮妖魔鬼怪一起出门了!这都是什么事儿!”
锦云顾不上安慰,完颜亮哭嚎就在耳畔,她拉起滺澜,飞快挤入了人群。
澜姑娘:我太难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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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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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风不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