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四十一年,正月。
连下了几日绵绵雨,余杭城里透着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仿佛能氲透过夹袄,刺得人骨头尖儿里冒寒气儿。朝露落在园子里的青石板上,让蜿蜒的石头缝隙里滋长出幼滑的青苔,水雾堆积在枝叶之间,模糊黏腻着,像是远隔云端,瞅不清前路。
完颜家祖上太爷曾陪着太宗四处征战,在主上面前也算颇有功勋,待到了眼前这一代,府中老太太掌权,除了长子在京城任二品刑部侍郎之外,其余两子都在江南一带做文官,前日里二老爷又升任布政使,道贺者有之,攀附结交者有之,一时间往来络绎,仆下们忙着照应招呼,也忙个人仰马翻。
“哎哟喂!我这腰……”
府中管事昌顺是老家人儿,长辈从盛京跟着完颜家主子,一辈辈的近前服侍,颇得体面。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从自己父亲手里接任大掌事一职,平日里最重气度仪表,崭新的苏绣万字如意暗纹坎肩儿,配着银灰缎面长褂,透着精气神儿!只见他前脚正絮叨叨指点着仆从奴婢们仔细扫洒拾掇庭院,别给主子丢脸面,话音还没落下,后脚儿就让人撞了个大趔趄,好悬没摔荷塘里。
只见那人,猫着腰穿梭于假山花墙之间,疾如闪电,快若旋风,还没等昌顺抄起扫帚追打,早已不见了踪迹。
“嘿!哪儿来的小猴儿崽子,这么不懂规矩,等我回头……,哎哟!我的胯骨轴子哟喂!”
昌顺儿叫骂声未落,吃痛的喊叫再次响彻云霄,还没等醒过闷来,就又被后追过来的人原地撞了个转圈儿,要不是跟前的小厮麻利搀扶,一准儿得晕过去。总管事儿不干了,立眉瞪眼嘬着牙花子,挥手才要打,就看两个身量高大的嬷嬷叉腰扶额,气喘吁吁的从蔷薇架子后头绕过来。
“我的格格儿哎,咱姑娘家不兴跟小子学,往后还得嫁人呢,可不能野了心性儿啊!”
俩嬷嬷彼此搀扶,扬起手朝园子里张望,互相瞧了瞧彼此,无奈叹息摇头。
完颜氏这一支,虽出身满洲贵族,可自从来了南边做官,两三代人居于此处,早已浸染了当地风俗习气,将江南文人的喜好学了个透。府邸庭园都暗暗效仿晚明文人意趣,山石叠嶂,流水亭台,映衬着白墙黛瓦下的花枝摇曳,真真是处处俱风雅,点点添韵致。
晨曦薄薄穿过雾气,给楼阁池面都笼上淡金色,小姑娘身姿灵巧,一会儿趴在镂花的窗棂边,一会儿探身钻过错落的山石洞,似在循着什么人,渐升的阳光将她面庞勾勒出来,脸上的绒毛都映的清清楚楚。
正当她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往漏景窗深处探寻的时候,冷不防从里头扔出个粉红色的团子,直愣愣的被砸在鼻子上,吓得她慌忙闭上眼,顺势打了个喷嚏。
低头一瞅,粉团子落地已经摔个稀烂,原是朵早开的蔷薇,小姑娘捡起花,甩手又往窗里扔过去,“完颜亮,今日就拼个你死我活!”。
话音没落,就瞅见廊壁上的镂花窗里钻出个小脑袋,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俊眉修目巴掌脸,显得神采飞扬,他俯身往窗台上一趴,扯开了嗓门,“你胡说八道!分明是我死你活!啊不对,呸,是我活你死!”。
好么,他这一嚷嚷,把方才呆怔着瞧热闹的仆下们都惊醒起来,慌张张的顺着游廊往这边赶。连管家昌顺也琢磨过闷来,明白了方才撞他的俩人影是谁,打算教训“猴崽子”的笤帚疙瘩也给扔地上了,跟着教习嬷嬷们小步颠颠的跑,端着的仪态也顾不上了。
“哎哟喂!小祖宗们都住口吧,这二老爷升迁的大好日子,宾客盈门,可不兴胡说八道啊,什么活啊死的,呸呸呸!呸!”
教习嬷嬷跑在最前头,满洲女人不裹脚,二人踩着高底元宝鞋仍然是健步如飞,几个大跨步追到眼前,边皱眉啐着晦气,边把拌嘴的小兄妹俩分扯开来,假意要拍打,又不敢真动手,只能扬起手来作威吓。
“哈哈哈,个目不识丁的傻子,架都吵不赢……”
小少女半点没把嬷嬷们的怒气放在眼里,手指着被拽到几步远外的堂兄,笑得花枝乱颤,还顺手把揉着的蔷薇又摔过去,半点不肯吃亏。
这一年的正月底,完颜氏府里的大格格就满十四岁了,她是上京城赴任的侍郎大人的嫡出女儿,也是这个男丁兴旺的宗族里,主枝一脉唯一的姑娘,她往后的命运,几乎所有人都看得透彻。满洲在旗籍的女儿家要入宫选秀,尤其是这种世代功勋的官宦之家,女儿的婚配嫁娶半点由不得长辈置喙,是要给皇上家去挑选的。
侍郎大人远上京城做官,原配夫人又故去许多年,就把一双儿女留在了府邸老太太身边教养,虽是父女分离,也总好过他忙于差事无暇照管的强。完颜姑娘闺名滺澜,小字未曾取,老太太说等及笄礼之后也来得及。其实大家都懂,满洲贵女十二、三就入宫要选秀的,谁家姑娘能藏到及十五岁及笄,也就老太太能耐,借着先前完颜大人续弦夫人故去,愣是说守孝,又给拖了两年多,估计这一回选,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姑娘身量未长成,杏核眼尖下颌,一双柳叶眉毛匀称舒展,显得颇柔顺,可幽深幽深的墨色眼瞳里,又闪着慧黠的笑意,自小就是嘴甜主意大,看她讨巧卖乖,旁人却未必猜得透真心思。
“咱们格格儿今年要入宫选秀女了吧?保不齐能封个娘娘……”
“嘘!堵不上你嘴!老太太舍不得,府里不叫提这事儿……”
低头躬身跟在后头的小丫鬟无聊嚼起舌根,还没聊两句,就听管家昌顺咳嗽两声,这就是警告,再背后闲言碎语主子,是要挨罚的,当他这大掌事儿是花架子不成?
谁知本想小事化无,敲打敲打碎嘴的丫鬟就罢了,谁承想就被耳尖的少爷听见了。之前兄妹吵架时被喊作完颜亮的少年,从假搀扶、真禁锢他的小厮手里挣蹦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瞥了一眼跪地讨饶的小丫鬟,又回头打量了几眼堂妹,微微点了点头。
“咳,这话有什么不能提?怎么就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大惊小怪!选秀又如何?该去咱就去,凭我们家澜格儿这样貌才情,嘿,到了京城,估计还没摸着紫禁城的红墙根儿呢,就得让人轰回来!没事啊,不丢人,甭怕!回头哥我先跟府门口放两挂鞭炮,再去城中文澜斋买上最贵的洒金底牡丹帖,亲自题字赠你‘恭贺我蠢妹撂牌子’,再找师傅刻匾额挂起来,啊哈哈哈哈……”
他昂首阔步笑的嚣张,丝毫没察觉危险的靠近,只见澜姑娘手疾眼快的抽出壁瓶里插的腊梅枝,劈头就打下来。
“狗嘴吐不出象牙!”
才消停没半刻钟的园子里,又开始鸡飞狗跳,兄妹俩闪转腾挪的闹,后头一众仆下气喘吁吁的追。谁知到了一处轩敞的林泉客舍前,之前还矫捷如兔的完颜亮忽如见鬼般的猛止住脚步,连累澜姑娘也撞在他背上。
“嘘!”
完颜亮迅速回身冲妹妹打手势噤声,他二人猫腰屏息的躲到旁边的松石屏峰后,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林泉听音馆。只见完颜家的二老爷,布政使完颜修大人端方阔步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众门客同僚,显然是才谈过什么要紧之事,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有些肃然郑重,不似前几日道贺升迁时的喜庆随意。
走在人群边缘的一位少年格外惹眼,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如美玉站如青松,背手缓步走在长辈官僚身旁,非但不输威势,反而有种气定神闲的泰然。
少年目光朝松石屏峰瞟过来,不着痕迹的落下脚步,待到完颜大人和客卿们都出了听音馆,才缓步走过来。
“出来吧,都走了……”
完颜亮如获大赦一样跳出来,伸了伸懒腰,可瞥见冷面少年的脸色,又慌忙收敛起来。
“这几日家中有客造访,莫要瞎胡闹。”
少年垂下眼睫,确信了四下无人,轻声告诫着兄妹二人,声音冷如二月清泉,虽未见厉色,却让人不敢再调笑造次。
许是觉得方才自己耗子见猫一样的躲藏太丢人,完颜亮强撑起面子,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哥一样的长叹口气,“哎,我说润晖,你才不过比我大个一两岁而已,怎么跟糟老头子一样?你这般顽石一样的性情,不会有姑娘心仪你的,往后只能靠着家里上赶着给你凑数儿娶亲塞人,一辈子憋屈。”
少年抬起头,神色依旧淡漠,仿佛这种娶亲塞人之类的浑话丝毫羞不到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不对吗?”
“胡说!你才没有姑娘心仪,我哥少年才俊,谁不开眼看上你这种皮猴儿才是古怪!”,亲哥被堂哥削了面子,澜姑娘不爱听,加之方才自己选秀的事儿也被贬损,这会子新仇旧恨一并拿出来解气。
“好了,都说有客要至,家中忙碌,何必这会子逞口舌之快?”
完颜润晖年方十七,是远在京城的完颜侍郎大人之嫡长子,滺澜姑娘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自小天资卓越,颖悟非凡,又生得皎如朗月,似是长在庭园里芝兰玉树,被宗族寄予厚望,也是这一辈的翘楚。
“近来天天都是贵客登门,有何了不起?”
完颜亮惯是调皮混闹,自小得祖母庇护,养成随性不羁的性子,何曾将谁放在眼里,此刻被堂兄告诫,心中自是不服气。
“呵……”
完颜润晖将手握拳,抵在唇边轻笑,似是无奈何堂弟的天真幼稚,“有道是,身外有身天外天。客与客也不尽相同,也许是贵中有贵呢?”
江南待的久了,又是在这边念的百年名门清溪书院,自小受大儒教习,他身上已没了半点满洲八旗子弟的习气,却像个诗礼世家的贵公子。
目送着兄长出了院门,澜姑娘有些怔楞,连完颜亮在旁笑闹,也提不起劲儿回应,她心中忽而空落落的,总觉着冥冥之中,要迎来什么诡谲的变化,如同一把利刃,割裂她精心织绣了十几年的花鸟图卷。
基本上算重写了,主线不改,人物不变,其余大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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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烟雨杏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