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胆子大,说的却有道理,先不论对方咬定自己有龙阳之好,即便不是,昨夜坐怀不乱,搂着喜欢的人还能当柳下惠,和太监有何区别。
晏云深觉得自己也挺可笑。
清芷笑够了,心里又荒凉起来,大概也知方才猜对,杏春果然嫁个太监。
她长出一口气,靠在车壁上,恹恹道:“也许——不是件坏事。”
事已至此,人总要往活路上走,如今经历过风雨,再不像以前做千金小姐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杏春又是个活络性子,不管到哪里,定能过得好。
总比留在画船上强。
一双水凌凌眸子半垂着,已没有方才的兴奋劲。
晏云深哑然,自己的事都还没了,身上的伤才恢复,因怕留疤,一直让珍和堂的女官来看,天天敷玫瑰粉,倒不操心,总是萱娘,杏春,怜生——满心满意都是别人。
“我要说多少遍才成,先把自己照顾好。”
他怪她,清芷不服气,“六爷也太霸道了,我又没做什么,难道不高兴都不行,你连我脸上的鼻子眼睛如何动都要管。”
语气娇嗔,连自己都惊讶,似乎又回到那些众星捧月的日子,本来想与对方保持距离,要依靠他,自然不能太娇纵,但也不想让对方轻看自己,显得逆来顺受。
无论如何,绝非如现在般时不时闹脾气,还带着撒娇。
心里回过味,欲缓解一下气氛,晏云深却不给机会,笑道:“我倒是想管,最好每天惦记的事都让我管一管,才好呐。”
清芷无奈,明摆着要监视自己。
眼睛看向窗外,红嘴唇嗫喏,“我跟卖身的奴隶一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你还真有胡思乱想的天赋,也许是我想知道姑娘有没有想吃想玩的,或是不高兴的事,告诉我,可以办。”
打一巴掌给个枣吃,一定是这个理,俗话讲若想马儿跑,给马喂足草,六爷真挺讲究。
她又何必与他置气,同条船上的人。
轿子晃悠悠,阳光明媚,街上两边摊棚林立,百戏杂陈,望过去一水的酒肆,脚店,肉铺,彩楼欢门招揽生意,街市行人川流不息。
行脚僧人背着篓,正在问路,街巷小儿围坐一团,只顾听书,酒楼中豪门子弟醉生梦死,门外垂暮老人伸手乞讨,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人便是如此吧,个人有个人要走的路,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江山丽,花草香,落到她眼里,满目凄凉,晏云深嘱咐满春儿买零嘴,状元豆,桂花蒸,翠绿的菱角,刚出锅的桃酥,一包包油纸裹着,闻着便口舌生香。
人间烟火,终于叫回清芷的魂。
她舍不得吃,带给采芙与怜生,小丫头们高兴,在廊下置好乌木桌,瓷盘中摞满糕点,冷水没过菱角,闲闲地说话。
天气转凉,秋老虎却时不时冒出来,她们穿着薄裙,任风穿堂而过,凉爽异常。
清芷不经意一瞥,发现怜生手腕贴着黑乎乎的膏药,像是自己用过的黎洞丸,“又做活把自己伤了,我早说过小心,屋里又没非做不可的事。”
对面受宠若惊,“姨娘,奴知道错了,但这个——不是偷的,要扔的瓶底剩一些,便拿来用了,伤也不是干活弄的。”
采芙笑着取汗巾,给小丫鬟擦额头上的汗,“瞧你吓成什么样,你来的时间短,不知我们姨娘性子温和,绝不会怪人。”又转头对清芷道:“怜生是给亲人烧包袱呐。”
“原来如此,你有心,家里人不在了吗?”
怜生手里搅着汗巾,可怜巴巴回:“我家里人都好,乡下虽穷,身子骨还硬朗,是给春莺与春梅姐姐烧的。”
郭家出了事,女眷杀的杀,卖的卖,连萱娘都生死未卜,春莺自然难免。
清芷叹气,随口问:“你与春莺都在郭府,给她烧也就罢了,怎么还有春梅,名字听着倒熟。”
采芙又在一边接话,“姨娘怎么忘了,春梅姐姐不就是以前三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前几年没了的。”
瞧清芷满面疑惑,怜生忙解释,“奴与春莺,春梅姐姐原是同乡,自小被贱卖,我与春莺姐姐到郭府,春梅姐姐进了晏家。”说着眼眶又润,抽泣道:“哪知她们现在都没了,两位姐姐生的好,做事又机灵,本想着有个好前程,却一个被抄,一个又吃错东西,得急症死掉。”
吃错东西!清芷听出端倪,之前不是说掉到湖里,淹死的。
“谁跟你讲春梅姐姐吃错东西没的?”
怜生将眼泪抹净,认真回:“春莺姐姐呀,给春梅姐姐家人也是这样说,绝不会有错。”
采芙也糊涂,“还有这回事!我竟不知道,明明不小心落到湖里,冬天又冷,大晚上出去小解,乱逛才出事。”
怜生吃惊摇头,“我们三个从小长大,家门外就是渡口,天天在里面泡着,不瞒姨娘与姐姐说,我若游起来,比那船夫还快呐,春梅姐姐更是水性最好,像条鱼似的,怎会淹死!”
清芷瞧她着急,话锋一转,安抚道:“也可能传错话,我们也不在跟前,不清楚。”
让对方去端莲子羹,私下与采芙商议。
“当初春梅出事,谁在跟前?”
采芙犹豫一下,“大晚上并没有人,第二日成绮姐姐才发现,急喊人来捞,已经不行了。”
成绮——若是别人还不好办,偏偏这个丫头才落下短处,清芷意识到不简单,对采芙附耳几句。
当日入夜,晏云深依旧不在,采芙唤怜生去三太太屋里,请成绮来绣鞋样。
六房如日中天,对方不敢怠慢,吃完饭便带着花样进园子,过雪洞的时候,忽听里面有人嘤嘤哭,吓了一跳。
提灯照,却见深处蹦出个影子,天色已暗,她心里害怕,又寻思家里不会有外人,厉声喊:“别管你是谁,少唬人,要让我抓住,明日定打板子。”
对面止住哭,往前走几步,轻声道:“姐姐,是我呀,专门来等你。”
定睛一看,竟是采芙,拍着胸脯子大喘气,“好妹妹,我这就过去了,不就为鞋样子嘛,难道去晚你就哭!”
采芙依旧拿汗巾抹泪,过来挽她的手,“好姐姐,我当然不是为个鞋样哭,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过来谢罪。”
成绮睁双杏仁眼,烛火一照,又深又大,比对面看着还吓人,“对不起我的事,还要谢罪,别又唬人,刚才把我弄得魂还飞呢。”
采芙却摇头,“我与姐姐素日里关系好,自小相识,还有春梅姐姐——都是一处的。”
故意顿了顿,斜眼瞧对方,成绮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不觉抖了抖,“别提春梅啊,大晚上多不吉利。”
采芙不露声色,继续道:“我与姐姐关系好,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那日咱们在郭家,妹妹无意间到后面逛园子,在亭子一侧的山石后,可看到——三爷与姐姐。”
成绮的脸顿时臊上来,没想到让人家抓个现行,也怪三爷心太急,本就不是熟悉的地方,但话说回来,若在晏家人多嘴杂,更不敢,其实她也不怕,如今连六爷都纳妾,怎知自己不能有个明路,只是太羞些。
咬嘴唇回:“看见就看见,妹妹别到处说就成,凭着咱两个的情分,我也不必见外,这档子事根本落不准,你也知男人今日爱,明日忘,指不定三太太一厉害,他就哆嗦回去了。”
采芙点头又摇头,腰身一软要下跪,被成绮一臂扶起,心里愈发七上八下,“是不是还有事,都说出来。”
“姐姐那会儿离开,我才绕过石山,发现姐姐丢下东西,应是三爷给的香囊吧,我捡起来,本想还给姐姐,谁知却忘了,今日苏姨娘竟看到,问我从何处来,我哪敢回是姐姐,可上面的画不干净,还有姐姐的名字,姨娘如今叫过去,说是做鞋样,还不知为何,我只得赶来递信。”
成绮此时方觉得慌,苏姨娘知道,三太太岂不是也会晓得!她可还没做好应对的准备。
可若不去,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手里攥着灯,在雪洞里来回踱步子,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