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向来寡淡,在外行走的人并不多。
不知是由何时开始的规矩——当护城河的水被夕阳映红一半时,便要开始点灯。
从最外围的寺山巷,到最里的皇城心,数不清的灯笼在纵横交错的八十二巷中被高高悬起。
深深浅浅大大小小,它们与残阳接力,和夜幕较劲儿,誓要在这方地界,开辟出一处人间的繁华境界。
陆凛打了个哈欠,思绪还有些混乱,她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看了眼身旁尚未醒来的李且言,出宫的时候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却这么巧,都睡着了。
马车已经停下,周围一片寂静。她仔细听了听,甚至连马儿的响鼻声都无。
陆凛掀开车帘,发现马车停在一处树林之中。树枝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加之天色暗淡,便像是个墨色的半圆罩子将她笼在其中。
血腥味扑鼻而来,马儿和车夫俱都不见踪影,车板前端有大片的血迹,此刻仍在往下滴滴答答。
“醒了?”
身旁突然有人声响起,陆凛心停跳一拍,猛地转头,看见是谢韫舟和古青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陆凛问道:“这是?”
说是要到罗家庄,但一眼望去,附近并未有宅邸的形状。
谢韫舟轻声将李且言叫醒,一边说道:“不知道是何处。我们在马车上打了个瞌睡,醒过来便在这里了。”
说罢他伸出手,要扶陆凛下车。
陆凛看着那只手,最终只是自己扶着轿厢跳了下去。
古青墨看着这两个人,啧啧两声,“我要是没记错,你们两个不是有婚约在身的吗?怎得如此生疏?”
两人都未答,谢韫舟也只是继续扶着李且言下了马车,指着不远处的马车说道:“除了我们四个,还有一车戏班子,只是他们尚未醒来。看那马车的制式,应当也是宫里的。一样,车夫和马儿都不见了。”
陆凛绕到谢韫舟车前去看,车板上也是鲜血淋漓,只不过多了些马儿的碎皮毛和碎肉掉在车头方向的落叶上,不似自己的车前那么干净。
“要不要去树林中看看?”谢韫舟提议道:“刚才我看过这附近,并没有马车印留下,也许走得远些,会有些痕迹。”
“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往树林里走。”古青墨指尖捻了些皮肉碎屑,又放到鼻尖闻了闻,说道:“树林里有东西。能把人和马吃得这般干净,想必不是普通野兽。”
四人又走到戏班子那辆马车前,这车比他们的稍微大些,应当是为了多乘几人。车夫和马儿同样不见了,只是在前板上有个沾了血的脚印。
陆凛瞥了一眼其余三人的衣角鞋侧,都还算得上是干净。马车后面有个突出的车板,上面搁着几只木箱,应当是戏班带的道具衣服。
“竟然还有个戏班子。”古青墨在旁不紧不慢,抻了个懒腰,说道:“看来倒霉鬼也不只咱们四个。”
陆凛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这个戏班子恐怕就是昭德帝所说的“恩典”——若是出什么事,还能有几个替死鬼顶在前面。只不过人是活的,这“恩典”怕是难以消受。
思及此,她二话不说就打开箱子翻弄起来,谢韫舟在旁有些讶异:“怎么……”
一个木箱里放的是戏班子换洗的衣物,陆凛从中翻出几件最为普通的粗制布衣,比了比大小,扔给其余三人各一件:“换了吧。等到他们醒来,就来不及了。”
“嘿,还是你聪明。”古青墨是反应过来了,拍了拍一脸茫然的谢韫舟,解释道:“荒郊野岭,现在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咱们穿得这么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定然会被先推出去送死。谢小爵爷自小之乎者也的学着,锦衣玉食的养着,不知人性险恶啊。”
李且言接过衣服,先是抖开看了看,又放在鼻头闻了闻,一脸嫌弃地说道:“本小姐就算是死也要漂漂亮亮的死,才不会换这种肮脏衣裳呢。再说了,这前面的血啊什么的,定然是早已经安排好的,就是为了吓唬咱们。你们难不成真的认为这世间真有什么野兽,能将马儿一口吞下?”
说罢,她“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上马车,陆凛则拿着衣服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古青墨和谢韫舟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古青墨叹了口气,说道:“别看了,就在这儿换吧。”
谢韫舟俨然觉得换衣服有些大题小做,低声说道:“若说怨气最重的地方,那自然是兵戈之地。你一个将门子弟,竟然也觉得罗家庄有邪祟作怪?”
古青墨取下白玉发冠,轻飘飘地说道:“你将我浴血将士与这些路边邪祟对比,是不是住在京城久了,过得太安逸了?”
“抱歉,是我失言。”
古青墨似乎并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说道:“我劝你还是将衣裳换上。究竟是做戏还是邪祟稍后便知,但能让我们,尤其是我在路上毫无觉察的睡着绝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陆凛在马车中快速地换好衣服,又将原本的发簪饰物一并塞进垫子下面,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同样的封闭环境同样的血腥味道,还有同样的陌生人,让她忆起早年发生的那件事。
当时陆凛去探望正在习武的兄长陆解,回来的路上马车像是迷了路,怎么也绕不出那片小小的树林。兴许是因为那时她年纪还小,那些人并未将她看在眼中,但在该把她推出去送死的时候却绝不手软。毕竟人嘛,非亲非故为何要代你去死?
只是他们不知道,陆凛能听见这些所谓的“妖邪”的声音,即便隔着一些距离也能听见“妖邪”说话的声音,只不过隔得距离远了便难以分辨究竟是谁在说话。
比如麟德殿池塘里的那两个对话的声音,陆凛便很难分清说话的究竟是荷叶还是池底的石头。
但这已经足够她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中规避风险。
他们一共有十五个人被困在其中,最终只有陆凛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其过程之残暴血腥,成了她之后每每的梦魇。
她那时候年纪尚小,吓得跑回家中,看见的却是父亲和方氏正笑嘻嘻地在逗弄还是个奶娃娃的陆桓。
没有人发现她这么晚还没有回家,这个家好像也不再属于她了。
陆凛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陈年往事都一并抛在脑后,隔着帘子在车内问道:“换好了吗?”
“好了。”
陆凛拉开帘子,冲古青墨招了招手:“你上来,小心别踩到血。”
“得咧。”古青墨闻言,避开血迹,小心上了车,与陆凛隔了些距离。
谢韫舟见状也想上车,却被陆凛伸手拦住:“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李且言,让她换身衣服,省得她一会儿嘴瓢把咱们三个都卖了。”
谢韫舟闻言神色微滞,但仍是听了。
古青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待谢韫舟走远了,方才放下车帘说道:“你似乎对这样的状况很是了解啊。”
陆凛不答,只向后靠了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陆凛隔着车帘缝向外看去,只见戏班子那车里有个女子已经出了轿厢,见到马车前的血迹,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起来。马车里的人被她吵醒,纷纷探出头来,见到这等景象,也都瞠目结舌。
“那边还有两辆马车!”戏班子里有人胆子大些,观察了四周后喊道。
“装睡。”陆凛干脆说完,便往后一靠,再也不管其他。古青墨只好也跟着她装模作样。
戏班子的人在远处嘀咕半天,陆凛竖起耳朵,听到一人朝树林方向去了,其余的脚步声则是由远及近,踩在集厚的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闷响。
“这儿有人!”有人掀开车帘,对同伴喊道。
陆凛抻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到了?”
“是活的。”戏班子的人说道。
“什么活的死的?”陆凛抹了把碎发,掀开车帘的一瞬间后退两步,以手捂嘴,连忙去摇古青墨。
古青墨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陆凛惊慌失措的模样,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外面,作势要吐:“血……有血。”
古青墨:知道你要演,但不知道你这么能演。
两人接连下车,那边的谢韫舟和李且言也假装被戏班子的人叫醒,李且言已经换上了布衣打扮,紧跟在谢韫舟身后。
戏班子的人虽见他们也是布衣打扮,语气有些不客气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陆凛声音颤抖,答道:“我们是街头卖艺的,有贵人请我们去助兴。”
戏班子的人上下打量眼前的这四个人,虽说穿得衣裳普普通通,但皮肤过于娇嫩了。他们未经战事不曾习武,单扫一眼古青墨的手,见其关节粗粝便认定也是经常干活的手。两个女孩儿也就算了,就是剩下的这个男子……也太小白脸了!
毫不知情的谢韫舟见几个人都在上下打量自己,一时间还以为被认出来了,刚要承认,就听见陆凛气呼呼地地对古青墨说:“我都说了吧!贵人难伺候,动不动就是要掉脑袋的!你非要接下来这活!”
“……”古青墨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沉默片刻,配合地说道:“没办法,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陆凛继续骂道:“钱钱钱,整天就想着钱,是不是要去找你那个相好的?”说着说着,她还哭上了:“我跟着你走南闯北五年了,老家的人都以为咱俩在一起了,你这样我有什么脸再回去?”
戏班子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戏弄懵了,古青墨眼见着陆凛竟真的挂起了泪珠,一瞬间心中竟生出了些内疚。
终于,戏班子里走出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安抚陆凛道:“妹子,男人天下一般黑。咱们年轻,日子且长着呢。再说了,咱们妹子长得这么俊,那些老爷少爷啊的,说不准就看中了抬进府里,不比跟着这个穷小子好吗?更何况他也长得……”
女子一扭头,古青墨的脸就摆在那儿,星目剑眉少年英气,她也实在是说不出“也不怎么好看”几个字,只能默默地把原本的话咽下去。
“妹子。”那女子继续安抚道:“咱们消消气,先看看这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凛这才回神四处望,见到那血迹的时候仍是一惊,往女子身后躲了躲,“不是去贵人府上助兴的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叹道:“我们醒来便是这样,车夫和马匹都不见了,四周又都是树林厚叶,根本见不到马车来时的轧印。刚才你们还没醒的时候,我们有人去树林里了,说不定能有马车留下的痕迹。”
她话音方落,众人就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刚起了个头便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咀嚼的声响,“咔嚓——”,“咔嚓——”,好似骨头碎裂,听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戏班子当中有人轻声问道:“刚才……是大万吗?”
“饿啊,好饿。吃不饱,还想吃。好香,好香。虫子走了。可以吃,可以吃。”陆凛耳边响起了沉闷粗野的声音,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好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那声音由远及近,陆凛后退一步低喝一声:“跑!”转身就向那声音的反方向跑去,众人如梦初醒,立刻跟上。
原本罩子似的树林此刻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展开一条细细的甬道,两侧参差不齐,倒更像怪兽的利齿尖牙,要将置身其中的众人咬碎吞噬。没有人敢看身后,他们只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重如捶地,近的时候好像鼻息都已喷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听不见了,众人才停下来。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宅,宽阔的木门颇有些年头了,红漆斑驳无人修缮。门上挂有两个圆圆的老灯笼,也都破破烂烂,更不似京中那般一入夜便被点燃。
“这是……”戏班子中一人开口道。
“罗家庄。”谢韫舟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匾额,说道。
“罗家庄?”有人挠了挠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吱呀”一声,红漆大门由内打开了,门口站了个佝偻老头。
他提着一盏白粼粼的灯笼,下半截脸被照得亮堂,上半截脸却打下了浓重的阴影,眼皮子垂着,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老人斑。
“快点儿,就等你们几个了。”老人开口说道,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等我们几个?”戏班子里有人问道。
老头有些不耐烦:“府上来了贵客,这才请了你们来。怎得,不是你们?”说着,就要将大门关上。
众人犹豫的犹豫、迟疑的迟疑、惊魂未定的惊魂未定,就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嗖”得一下窜出去——陆凛挤在大门中间,冲着老头笑道:“没忘没忘,这不是来了嘛。第一次走前门,还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