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实乃孤毕生之追寻。
循规蹈矩之人生,有何必存之意?
此为德昭皇帝挂于唇边之语,因此其行事也常常难以预估。
前两日,宫中颇为受宠的美人周氏临产,却因过程极为波折痛苦,母子俩都没熬过这一关,双双归去。
昭德帝闻讯非但未有悲意,反倒抚掌大笑,道:“美人受困,此乃携子前去寻乐了。”并设宴群臣及其家人以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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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侧,一众臣子家眷便在此处候宴。
方氏一来便被定远侯夫人拉走聊天去了,只留陆凛一个人杵在角落。
此刻正值深秋,池塘中满种的荷花俱已凋零,尤有几片荷叶在负隅顽抗,徒增萧索。
世人皆知昭德帝喜欢荷花,少年时曾亲自照料过一株不怎么硕壮的小荷。之后当了皇帝,采办投其所好遍寻异种名贵荷花植于宫中。别看这满池子的荷花如今谢起来都是一样的落寞,可在陆凛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小丫头是第一次来宫宴吧,之前都未曾见过。”
“你耳朵在水里泡的太久不灵光了?方才那妇人叫她陆凛,应该是刚刚调任顺天府尹的陆桉之女。”
“陆凛,这名字怎么听的这么耳熟?”
“方才谢爵爷提起的,和他的好儿子谢韫舟定过娃娃亲的那个陆凛。”
“就是这个小可怜啊。我看看我看看。”荷叶无风自动,轻轻地扭了个头。“长得也好看啊,谢爵爷这都看不上?他还想给儿子找个什么样的?”
“你懂什么?这谢家好不容易蒙圣恩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找个能帮扶谢韫舟青云直上的。人家看的不是脸,是权。”
“那谢韫舟怎么想?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不好食言而肥吧。”
“能怎么想?随他老爹去呗。”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一表人才,竟然也是个猪油蒙心的。”
“人啊,就是想不清楚。娶回家中当然是要挑个长得好看的,毕竟那是要看要抱一辈子的。”
“他们有何想不清楚的?这谢韫舟就想的很清楚啊,他同谢爵爷说陆凛可怜,若是她愿意也可做个侧室。你看,人家权和脸都想要的。”
“男人啊,都是这个样子。你看皇上不也是嘛,可怜我们的小周。”
陆凛听着两片荷花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聊着自己的婚事,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谢韫舟,想让自己做妾?!
同谢韫舟的婚事是陆凛儿时定下的。
那时谢家子孙不济,光吃爵位那些俸禄无法在京城自如,只好灰溜溜回了封地。谢韫舟小时贪玩,和几个新结识的小伙伴跑到山中去撒野,结果掉入山坳之中,恰巧陆凛的生母陈氏路过将他救下。
那时陆父颇得皇上青眼,谢爵爷便开口提出给这陆凛和谢韫舟定个娃娃亲。两人儿时常玩在一处,也算是两小无猜。
可谁知谢韫舟越长越出息,小小年纪便才藻艳逸,颇有天下之才独占八斗之感。再加上相貌俊逸,可谓同辈中的翘楚,任谁都得夸上两句。
因此,谢家又蒙圣恩,很早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搬回了京城。两家自此一别数年,再无联系。
时过境迁,曾经感恩戴德的救命之恩,如今却成了谢爵爷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儿。
他自认当日谢家虎落平阳,是不得已才与陆家结亲,如今谢韫舟颇得皇上赏识,若是能再和京中的权贵结亲,岂不是能保谢家再有百年辉煌?
毕竟,之前那样哪能是他们谢家人该过的日子?
至于陆家,虽调任至京城,毕竟朝中无人根基不稳,再加上陆凛的生母早已去世多年,如今的陆夫人方氏乃是续娶,又有自己的儿子,谢爵爷便愈发觉得陆凛配不上谢韫舟了。
千思万想,谢爵爷便托人从中说和,这才有了宫宴上方氏一来便被定远侯夫人拉走聊天一事。
“嘘——”荷叶突然说道:“有人来了。”
荷塘瞬间恢复了平静,好像方才那阵子对聊不过是陆凛的幻觉。
一片漆黑的羽毛由空中缓缓落下,不知是打何处飞来的小乌鸦踩在枝头上,乱蓬蓬的羽毛好像刚与什么鸟儿打了一架。它也不觉得冷,昂首挺胸环顾四周,颇有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滋味。
陆凛觉得这乌鸦神态有趣,便起了逗弄之心,噘着嘴吹起哨音,饶有兴致地逗弄起这只乌鸦。可谁知乌鸦根本不为所动,只冷冰冰地回看她。
“好大的胆子!”陆凛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男子金声玉振般的嗓音,只是内容有些狂妄自大的味道:“什么人也敢逗小爷我?”
陆凛愣了一下,眼巴巴的看着那只小乌鸦,明明没有人的五官,却偏偏能看出它极为不悦。
“啧啧,真没意思。”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点这么多灯,是要晃瞎谁吗?”
陆凛一转头,惊奇地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墨绿锦缎袍子上以蓝色刺绣编绘出翎羽模样,活像一只正在开屏的招摇孔雀。而她却完全没有听见对方走近的脚步声。
“啊,是宫宴啊。”他说起话来有些吊儿郎当的,和刚才那自大的声音并不相同。
“死老头胡说八道,哪里有人赶着去死。”那自大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个字音完全被夜色吞没。
同一时间,陆凛身后树上的乌鸦抖了抖羽翼腾空而起,卷起树上的枯萎清香,最后一片执拗的枯叶终于飘飘荡荡地落下,好似一根黯黄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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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隔着人流看了一眼陆凛,耳边定远侯夫人仍在喋喋不休:“你那小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为他谋划谋划。你们老爷的心思都放在陆解陆凛两兄妹身上。陆解如今进了执金吾当差,办事利落,我们侯爷在府上时不时就夸上他两句。那陆凛手里握着和谢家的大好姻缘,谢韫舟又得圣宠,日后她要照应娘家,那也是照应自己的亲兄长陆解,你和你那小儿子能讨得了什么好?”
方氏虽被尊称一声陆夫人,实则并非陆凛的亲生母亲。
陆凛的父亲名叫陆桉,原配陈氏乃是和他青梅竹马长大。那时候陆桉还在一门心思考科举,陈氏便留在家中照料老人和俗务。两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叫陆解,女儿就是陆凛,两人相差三岁。
许是像他人说的陈氏福薄,陆桉考取功名开始其为官生涯没出一年,陈氏便病死了。随后又有人给陆桉说媒,他迎娶了一位高官的庶女,便是方氏。
方氏进门的时候陆凛不过六岁,没过一年就当了姐姐——方氏给陆桉生了个儿子,取名陆桓。
陆桓此刻正百无聊赖的跟在方氏近旁,陆桉方才从地方调任京城,他是首次参加宫宴,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灯瓦琉璃,早已被迷花了眼。
眼瞧着不远处几名衣着华丽的少女凑在一处笑闹,陆桓便想上去凑热闹,问了方氏之后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定远侯夫人又说:“虽说这陆解陆凛是先前那位生的,可也不至于偏心至此。好说歹说你们老爷这官运也是娶了你之后才起来的,少不了咱们方家的一份力。他如今调任京城,多少人看在眼里。若是好的都给出去了,难道这日后的陆府也给出去?那你们娘俩不成了寄人篱下?咱们方家帮扶他,难不成是为了那兄妹俩?”
“那依姐姐说,我当如何?”方氏眼看着陆桓有些束手束脚,东瞅瞅西逛逛见什么都新鲜的模样,又想到陆解平日上差不怒自威的神态,不由得打心里叹了口气。
“自然是哄着劝着你们老爷将那份婚约取消。到时我再给你找几个合适的人家,也不显得你亏待了陆凛。谢爵爷那头也早就想给谢韫舟寻个有助力的泰山了,你若是如此,还算是谢爵爷欠你一份人情呢,你那儿子再争气点,日后这家里的东西还能落到他人手里去?”
陆桓凑在那几名少女身后,听见其中一名少女说道:“李且言,你这把扇子上的字可是谢韫舟题的?”
被叫做李且言的少女穿了一袭扎绣红锦的衣裳,裙边散开隐隐露出里面的茶花图案,洋洋洒洒好不热闹。她把玩着手中的纸扇,展了又合,合了又展,像是炫耀一般。
听人认出墨迹,她十分得意地将那扇子一合,往掌中一拍,说道:“怎样?谢郎的墨迹可是千金难求。”
“谢郎的字确实好。”另一位少女连连称赞,从腰上解下玉佩递于众人,说道:“你们看我这玉坠上的诗,可是谢郎写的,我特地找了工匠纂刻的。”
几名少女又凑在一处端赏那玉佩,李且言用扇柄将那玉坠一托,塞回女子手中,说道:“你这玉坠又看不真切。再说了,谢郎的诗天下皆知,可这字却是我这儿独一份的。”
说罢,再将纸扇一展,扇了扇。
“既然众人都有谢郎的东西,我这儿也有。”又有一名少女抿着嘴角,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说道:“我这身上衣裳用的锦缎是谢郎给我挑的。那日恰好和谢郎巧遇,便请他为我挑了匹布。”
陆桓在边上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这几个人是谢韫舟的拥趸。他跟着家里一到搬来京城没多久,哪里知道这几个人是谁,只是听着谢韫舟这名字如此耳熟。
啊!想起来了!这不是自己那便宜姐姐陆凛的未婚夫吗?!
陆桓看着这几个少女长得娇嫩,哪是他以往在地方上能见到的,便存了显摆的心,在旁清了清嗓子说道:“谢韫舟的东西有这么金贵?”
几名少女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听他如此口出狂言,不由得说道:“谢郎的文章自然是天下一流,连皇上都赞不绝口。怎得,难不成你也有谢郎的物件?”
“要多少有多少。”陆桓扬起骄傲的头颅。
少女们听他吹牛,不由得笑了。其中数李且言性子最傲,她瞥了陆桓一眼骂道:“哪儿来的吹牛精?”
陆桓在地方上受惯了吹捧,方氏又格外疼他,哪里听过这种话,顿时不悦说道:“谢韫舟那是我未来的姐夫。”
李且言皱眉:“你姓陆?”
陆桓十分得意:“嗯。”
李且言想了想又说:“可是我只听说陆家还有个兄长叫陆解,你又是谁啊?”
恰巧这话落入了来寻陆桓的方氏耳中,她脚步微顿,耳边浮现出定远侯夫人方才说的话:“你啊,之前吃了生母的亏是个庶女,如今好歹自己当家做主了,怎得?还要让自己的儿子也吃这份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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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每隔十步便点着一盏灯,不似民间百姓的那般昏黄,而是千百盏整整齐齐,连火苗的大小高度都相仿,好似列军的队伍。
宫中酒意正酣,旁人已因酒气的缘故面色微红,但昭德帝仍是一张苍白的脸,好似无论人间烟火气如何,都无法温暖他半分。
昭德帝眼看着是时候了,微微笑道:“前两日,孤的美人携子出游,本是好事,可却托梦于孤说暂留之处有些冷清,想托孤寻上些年轻人送去陪同嬉戏。既然是陪孤的孩子,总是不好找些没规矩的。孤思来想去,只好请诸位爱卿的子女走上一趟。”
话音方落,坐中臣子俱都变了脸色。
有人颤声问道:“不知……不知是如何陪玩?”
昭德帝瞧众人面色,反倒愈发高兴:“自然不是送他们同去极乐。若是这般,孤成什么人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想着皇上虽然时常荒唐,但尚未到如此地步。
只听昭德帝继续笑道:“美人托梦,说他们如今停留在京郊的罗家庄,备受款待,所以自然是要去罗家庄。”
诸位臣子面面相觑,罗家庄是何去处?
罗家庄乃是前朝一位罗姓将领为爱妻所建的别院,后来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一夜之间庄子里的人都被杀死了。传言中曾有位戴着兜帽的大能路过,断言此处怨气太重,在门口立了一块影壁,以此镇压怨气。
但每隔一段时间仍会有人在那附近失踪,导致周遭无人敢进,早些年开垦的树林又茂密地长了回去,盘根错节的,更添阴森。
偶有打猎的夜经此处,说见得罗家庄夜里点着白煞煞的灯笼,人影攒动。可待走近了,却半个人也寻不着,甚至连大门也不得见。
昭德帝招了招手,一位身着灰袍的男子走上前来。他头上的兜帽将五官遮掩的严严实实,难以看清其真实面目。
“未免人多混乱,孤只取四人前往,待到明日酉时便可。”说罢,昭德帝对着那位灰袍男子说道:“你帮朕看看,座中这些年轻些的,哪个合适?”
灰袍男子抬头,灯笼的红光打在兜帽上,像是将他的脸劈成了两份——一半温文尔雅一半却如被烈焰烧灼,五官扭曲在一处,分不清哪儿是眼睛哪儿是嘴巴。
好看的那只眼睛微微转动,片刻之后他抬手指向人群。
陆凛听到一段熟悉的声音:“我?我?我就知道!好事儿轮不着我,这种倒霉事儿我准是第一个。”接着就见一名身着墨绿色衣袍的少年站了起来,身上锦绣丝线交错,花里胡哨的,在人群当中颇为显眼。
竟然是方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那个男子。陆凛皱了皱眉,按照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是不能听见对方声音的。
“古青墨?他是何时回的京?”见他站起,坐席上有人轻声议论。
“古家不是还在外面打仗吗?同纳颌的仗打赢了?怎得未接到战报?”
“兴许是战况好转,他从小招祖母疼,古家老太君的生辰好似就是这几日,就先给叫回来了。”
灰袍男子指尖微微移动,人群中又有一名男子站了起来,风度翩翩匪匪公子也不过如此。
“是谢韫舟!”有人开口说道,“谢爵爷怕是今晚都要睡不好觉了。”
“说不准皇上不会让他去呢。”
“不愧是谢郎,光是站在这儿就足够赏心悦目。”
昭德帝并未说什么,那灰袍男子便继续指了下一个人——李且言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众人眼看着就剩一个了,心里那口气半松不松的,愈发集中在灰袍男子的指尖。
陆凛眼看着那只手划了过来,直到在自己的面前停下。她耳边又冒出来古青墨那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哈哈,四个倒霉鬼凑齐了!”
昭德帝仔细端详这四人,片刻后嘴角微微勾起:“既然如此,孤便再给你们一个恩典,到时便知。”
开新文啦!不算恐怖的沙雕轻松文,在看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疑惑,但最后一定会给出一个圆满的答复,希望能不负众望。
女主角不是小白花也不是真善美,她能听见一些东西,但不是全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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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