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灯光晦暗不明,亮光在盖尼米得和莫逃眼中跳跃,热烈得宛如星星之火。若是不了解内情的人见了,定会以为他们是脉脉含情的情人。
许久后,盖尼米得才舍得从莫逃身上爬起来,用撒娇般语气说:“剧作家大人,你对我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莫逃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你可是我的男主角。”
盖尼米得笑道:“可惜你不写剧本了,不再需要男主角。”
莫逃:“没有我,你也能走得很远。”
盖尼米得:“既然你如此看中我,不如告诉我,解放的盖尼米得究竟是谁写的。你是不是假借他人之手,把写好的剧本交给我。”
莫逃眨眼:“你猜。”
盖尼米得笑道:“我哪能猜得到。”
莫逃:“我可是找好些帮手给你送剧本,可你最后挑了那本。”
盖尼米得:“难道你猜不到我的喜好。”
莫逃亦笑:“难道你猜不中我的风格。”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莫逆于心,明明前一刻还拔刀向外,掐脖威胁,此时却其乐融融。
看戏的景戏多乐道:“哟,你弟跟人眉来眼去的,你要管管吗。”
林雅门想管也管不来啊。选择沉默不语。
然而他微微皱眉被敏锐的景戏多捕捉到了:“怎么,你刚才刻意提醒他,这一回又对他不管不顾的。”
林雅门:“我是怕他俩斗起来引发黑雾。”
景戏多眨了眨眼:“真的吗。我倒是觉得,你是怕我沉迷美色不可自拔。”
“既然你是游戏的心态,刷视频看美少年也能很快乐,不要误人误己。”
“可刷视频的快乐,毕竟是有限的,无法派遣孤独的伤感。”景戏多突然像文青一样忧郁起来。
一张开朗明媚的脸染上雾霾,让林雅门觉得十分怪异,他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是否感觉孤独并不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认识的人是否够优秀,是否够貌美。而是取决于你是否真的用心,发自内心感到共鸣。”
他也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想安慰景戏多,还是想阻止景戏多胡来。
理智上,他只需要找到药品的替代,拿下景戏多□□就可以避免麻烦。
可他并不乐意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置情敌。
不管景戏多有多么惹人讨厌,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就这么被剧情边缘化,而后消失,那实在太惨了。
对作者和读者来说,景戏多只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而已。而对林雅门来说,毕竟是身边认识的一个人。
兔死狐悲,想一想他人消失,林雅门心里就忍不住发寒。
“你干嘛这么深情地看着我。”景戏多突然问。
林雅门汗颜:“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在思考这几天收集的线索。”
景戏多:“我才不信,都聊到孤独这个话题了,你就没什么想法。”
“打工人一心苟活,体悟孤独,思考孤独是闲人的特权。”
“切。口是心非的家伙,你肯定联想到什么。我就想了很多很多。”
“想了什么。”
“我啊……上学时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每天畅想人生,上课时总在走神,下课是总在发呆。可偏偏只要考试就比别人成绩好,所以交不到朋友。爸妈觉得没朋友就没朋友吧,就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读书写作业。那些作业真是好简单呀,本天才三下五除二就写完了。写完了又没人陪我玩。真是好无聊。家里只有益智积木,我给每块积木都起了名字,想象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还为朋友们制作了学校考试的试卷,自己出题自己做,自己当老师批改卷子,做成绩排行。我开了小卖部,用彩纸制作了同学们喜欢口味的冰棒和糖果。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充当学校里好多人。总之,我的幻想校园十分丰富,有好多好多的朋友。可能在别人眼里,我的朋友与我不在同一个次元,但我相信,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人生,他们都是非常非常有想法,非常有趣的人。”
景戏多分享儿时的乐事,恢复灿烂的笑容。
他的笑容无比明亮,可只有同样隐形的林雅门才能看到。
只能和幻想中的朋友交流,这样事听起来一点也不快乐。但景戏多的笑容却是真诚的,不是强颜欢笑。
林雅门意识到,朋友虽是虚构的,但景戏多的情感却是真实的。
这一点对林雅门来说,是很奇妙的事。
因为他没有过去。
记忆中的过去都是作者为塑造人物而虚构的,就像直接灌入大脑的信号,回忆起那些信号,他无喜无悲。
他对那些记忆是没有感情的,因为没有情感纠葛,不曾在他心上留下痕迹,所以才能不困于过去,不困于得失,不困于爱情,时刻保持冷静理性。
可一旦回顾人生,他就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台机器,调用数据库,支持剧情推进。
他的存在从始至终只一堆数据而已,一堆符合读者期待的完美模板。像被操纵的傀儡那样,演完自己的戏份。心却是空茫茫的,一无所有。
除了对消失的畏惧,便没什么么核心力量支撑他活下去,他以戏中人的视角看自己,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一场幻梦,自身不过是命运的过客。
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他时常想,或许人类编造无数目标,只是为了给注定虚无的人生,找一个锚,把自己漂泊无依的灵魂钉在这个世界上。
他却没有自己的锚,只能依赖获取人气来存活。
他想要摆脱这一生存路径依赖,却找不到其它道路。
林雅门不由得叹气:“他们只是你虚构的纸片人啊。”
“不是,他们不止是纸片人。从我构思好他们起,他们便有了生命,不受我的操控,自由地过完一生。”
“什么叫不受操控,不是你创建的角色,你构思的性格吗。”
“是也不是。大脑思维的底层是由无数个智能组组成,不停地在筛选信息。为了让思维能够在特定时间段集中精力进行唯一性问题的思考。会自动屏蔽其它选项。就像你睡前没把事做完,你既想睡,又想做事,可能还想打游戏或者干其它事。但是做事的优先级被大脑选中。其它智能组提供的选项被暂时压抑,却并没有消失。那个取舍信息的选择机制,被我们称为自我。我和我的朋友就是自我与被压抑智能组的关系,自我凝聚起属于我的意志,我对朋友的期待。可是被压抑的智能组,那些并非自我的部分,生活着我的朋友,他们不受我的控制可以自由行事,自由地爱憎,甚至不止存在于我的脑海。一种意念便是一个次元,他们在另一个次元里生活。就算自我忘记了他们,他们不再被看见,不再被认可,也是存在的。”景戏多的语气就像在信仰的旗帜下宣誓。
这笃定的语气,让林雅门十分震撼。如果确如景戏多所说,一个意念便是一个次元,角色可以摆脱创作者的操控,拥有在另一次元自由行事、自由爱憎的权力。那么即使哪一天被所有读者遗忘,他也曾真实地存在过。
林雅门心里产生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心中充满力量,封闭的思路打开,之前闭锁的狭窄道路,被新想法劈开,对偏离正确道路的惧怕一下子烟消云散。
突然天高地迥,时空辽阔。
堵塞的前路变得通畅,人生的道路千万条,每一条都指向真实的存在。而他所要做的是从千万条路中选出一条自己存在的路。
来往皆是路,故可从心所欲。
思及此,他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自我”就在那里,无论是否被看见,是否被认可。
只要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他便存在了。既使立马死去,也是存在的。
既然“自我”已经存在,便要行事或思考,不断自我挖掘,去寻找真正的渴望。
那么真正的渴望是什么?真正的快乐又是什么呢?
钻研科技,破解迷题,挑战自我,头脑风暴,不当蹩脚的霸总,当个永远在路上的探索者似乎是快乐的。
林雅门抬眼看这个世界,突然发现地面上出现巨大的真实之眼,宛如远古神祇的眼睛,不悲无喜地注视着他,淹没他,吞噬他,成为他。
林雅门心脏猛然抽搐。仿佛遨游天际的鸟坠入人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啊,他或许可以转化成别的形态存在于世,却要以失去现在的生命形式为代价。
就像大多数人不愿拷贝数字备份,而后销毁本体成为数字人一样,林雅门也不想自己在故事世界的肉身消失,变成另一种未知的形态,所以不能离开赖之以生存的读者。
他吓出一身冷汗。可怕呀,景戏多的话太具有魅惑性了。
可恶,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他本不该把这个信口开河家伙所说的话放在心上。自从两人一起黑雾化后,他似乎变得容易受景戏多影响了。
在黑雾中,他们曾不分彼此。说不定就是从那时起思绪与情绪的触角伸进彼此的意识海中。即便变回原本的形态,意识间的链接并未消失。仍像思维共同体一样,能够互相影响。
林雅门咬咬牙,努力收敛心绪,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完成任务。
既然真实之眼出现了,他要观察情况,分析情报。
他鼓起勇气抬头观察真实之眼,却在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眸中看到景戏多的脸。
那个景戏多张了张嘴,似乎在说,来呀,陪我一起玩。
面前的影像似真似幻,林雅门一直对自己说这是幻觉,这是幻觉。可是幻觉却比真实更能魅惑人。毕竟放下负担,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累死累活的打工人最深层次的渴望。
他咬了咬舌尖,用巨痛唤回自己的神识。
眼前的真实之眼突然消失了。
身旁的景戏多用五指紧紧扣住他的手掌,转过头一脸迷茫地对他说:“我刚才看见天空中突然出现真实之眼,那眼珠子里,有你的投影。”
林雅门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