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煜明还是离开了。
“他们告诉我,你为了越澧君位走的,”沈黎红着眼睛看他,“那时候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闻煜明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有所图了,”沈黎露出一个笑,“人有所图,就有活下去的动力,你有所图,我将来,或许就有帮得到越澧、帮得到你的那一天,这样,将来我们或许还能有一丝联系,苍穹之下,还存在这么一个人,和我有着关联,这样想的话,就没那么孤独了。”
沈黎的话让闻煜明浑身一震。
沈黎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后,我每天都在做计划。越澧的天机使快五十了,可身体听说还硬朗,我一会觉得,他应该多活一些,这样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让我保持神志同时能有卜卦之能,又想让他快点死,这样我找到了那种东西,他能及时让位。”
沈黎看着闻煜明的眼睛:“最后一种想法太自私了,对吗?”
闻煜明摇头:“不……”
“那时候我更担心的是,子礼哥哥当了君主,会不会觉得,别的天机使比我更称职?子礼哥哥会不会觉得我自私、而选择了更会顾全大局的十二地支弟子当天机使?”
“不会的!”闻煜明抓紧他的手,坚定道,“我的天机使只会是你。”
“是啊,”沈黎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越澧如果要换天机使,那一定得是我。等越澧天机使退职或者亡故,我就会带着蝉联第一的成绩,风风光光地到越澧,告诉子礼哥哥,我来做你的天机使了。”
可沈黎没能等到那天。
“但我从来没想到,”沈黎苦笑了一下,“墨寒辰,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我下山。”
当年闻煜明的离开让沈黎知道了自己有天道法力,他开始在歧阳山上用有限的资源进行探索,最终被他找到了铣赤石,配出了适合的比例,让他刚好能使用天道法力,但还不至于落于疯狂。
“然后,就在子礼哥哥你离开的第八年,我的卜算终于达到了中上,我和苍穹玉台建立了感应,获得了成为天机使的资格,我原本以为,我终于能等到名正言顺成为越澧天机使的机会,可那挂出榜的当天,我被他关了起来。”
第八年……闻煜明仔细回忆,他的手倏然收紧。
第八年,就是他诛杀前任天机使的那年。
那个天机使受到闻临添的召唤,前去赴约,然后藏匿了闻临添还在人世的消息。
这件事发生在冬月月末,天机使为君主展现天机阁年册之前。
所以那一年闻煜明并没有来得及看到那承载着沈黎卜算成绩中上的年册。
后悔袭上闻煜明的心头,如果他当时动手再谨慎一些,再留那天机使一些时日……
闻煜明看向沈黎:“他把你关了禁闭?”
“不止。”
沈黎深呼吸了一下,那回忆似乎都让他十分害怕,他不自主地颤抖了一瞬,闻煜明伸手将他拢在怀里。
“不说了,不要想了。”
闻煜明抱着他,眸中全是黑暗的神色,心里在慢慢酝酿着一个从未有过的打算——他想毁了天机阁,想杀了墨寒辰。
“不,”沈黎定了定心神,微微推开他,“子礼哥哥,这是我的心魔和噩梦,我想说出来。”
只有说出来,他才能彻底迈过这个坎。
而只有在闻煜明面前,他才能有说出来的勇气。
“碧菱矿它的作用是帮助我屏蔽和天道的感应,但天机阁有个阵法,配合碧菱矿使用,可以让人失去所有对外部的感觉。”
闻煜明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对外部的感觉?”
“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沈黎的眼睛有些恍惚,“那是一个镶满碧菱矿的洞穴,他把我关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于天地之间。”
闻煜明牙齿咬紧,他将沈黎拉进了怀里,用让沈黎感觉到疼痛的力度拥抱他,沈黎稍稍恢复了些神志,闭着眼睛在子礼哥哥的怀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他逼我在苍穹玉台立下誓言,让我一辈子都不离开天机阁,他说可以给我下山的机会,说让我接任蒋晦成为暗阁的首领。那段时间我能接触到的只有他,只有见到他,才能让我短暂地恢复五感,让我有一丝活着的感觉。”
“他竟然……竟然这么对你。”
闻煜明此时恨极了墨寒辰。
他明明知道沈黎最怕什么,然后用沈黎最怕的东西来威胁他。
真不愧是天机阁阁主!
沈黎笑了一声,在闻煜明的怀里抬起头:“没关系的子礼哥哥,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他能靠这样的方法让我屈服,但实际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有了和你的回忆,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间。”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沈黎靠着回忆和闻煜明的记忆,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在脑中回放,回忆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畅想着、描绘着他们可能的未来。
沈黎第一次知道,原来回忆和展望,也能让他缓解虚无的痛苦。
“后来有一天,或许是碧菱洞的某个节点的阵法出现了纰漏,某次晚饭时间,我第一次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恢复了五感和神志,然后我解开了阵法,逃了出去。”
那时候的沈黎知道自己如果直接离开,不一定能逃得过天机阁设下的重重防护阵法和傀儡守卫。
他必须找到个名正言顺的、能让所有山阵为他打开的、没有阻碍的出路。
他想到了求助于蒋晦。
“我在桃李阁蒋晦住的地方外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说越澧的天机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听到他们说,说我出去就算下了山也不会有人要我,只有天机阁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沈黎趴在子礼哥哥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他贴着闻煜明的胸口,听到他胸腔的震动,他的子礼哥哥说:“我要你。”
沈黎笑了,他点点头:“嗯,我也是赌你要我,所以我赌赢了。”
“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在门外偷听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蒋晦出来查看,他看到了我,但是没有揭发我,只是给我一个眼色,让我等他,我知道,他应该是想要劝我跟墨寒辰服软,但是我怎么会听话呢?”
得知了越澧天机使已故且现在无人接任消息的沈黎直接往山上跑,天机阁的赤金榜和山河大阵相连,来保证考核和年册的公平公开,所以他相信墨寒辰这么短的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改变天机阁的天机使取令过程的。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在前一年的卜算得到了中上,又是魁首,早已取得上苍穹玉台取令的资格。
一路上所有的阵法都没有阻拦他,他第一次触碰到苍穹玉台,一枚代表着越澧天机使身份的天机令出现在他的手中。
然后他便凭着这枚天机令,一路畅通无阻地冲下了歧阳山,等墨寒辰发现为时已晚。
最终他一路颠沛流离,从良怀到成阳,再入境越澧,站到了闻煜明面前。
事情终于说完了,沈黎从闻煜明的怀里爬起来,看着他有些委屈道:“其实我怕你当时不要我,但幸好,你留下了我,还把我关了起来,我这才放下心来。”
子礼哥哥愿意拘着他,对沈黎来说反而是一枚定心丸。
他怕的是和闻煜明相见如熟悉的陌生人,怕的是和闻煜明十一年后成了表面客气但各怀心思的君臣。
但子礼哥哥没有。
子礼哥哥无条件地信任他,子礼哥哥还像以前一样管着他。
闻煜明没想到,自己阴暗的心思反而成为了沈黎心里的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后悔了。”
沈黎眨眨眼:“后悔?”
“当年我不应该信了墨寒辰的话,我应该不顾一切带你走。”
如果当年带沈黎离开……如果当年他再强一点……
沈黎就不会受那一年之苦。
沈黎按住他的手,认真说道:“子礼哥哥,所有的事,天道都有最好的安排,相遇是,离别是,重逢也是。”
这句话让闻煜明怔住。
沈黎微微直起身子,凑近他,两个人的呼吸慢慢交缠,最后混为一体。
“我现在知道了子礼哥哥当初离开匆忙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了你这些年克制和我的联系为了什么,景寒辰和你说了因果,说了应天者的宿命,但是——”
沈黎有些紧张,他定了定心神。
“但是,子礼哥哥,我愿意因为喜欢你而应了这命。”
刹那之间,闻煜明心如擂鼓:“你……说什么?”
“当年我还小,说出的喜欢掺杂了许多自私的缘由,子礼哥哥你不信是对的,但是现在,子礼哥哥——”
距离再次被拉近,沈黎的呼吸近在咫尺。
“——子礼哥哥,我喜欢你,来自已经取了字、束了发的明曦的,可以负责、可以说长长久久的,可以相知相伴的、没有其他自私缘由的,单纯的,喜欢你。”
闻煜明感觉到唇上一片柔软,那是属于他的小孩的甜。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后,沈黎满脸通红,黑发披散在肩头,他抱着闻煜明,慢慢躺倒,闻煜明顺着他的力道俯身,撑在了他的上方。
“子礼哥哥,”沈黎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抱住闻煜明的脖子往下扣,“我的生辰礼 ,想要你,你给吗?”
闻煜明看着沈黎,他的小孩已经长大,时隔十二年,再次向他告白。
他微微沉下身子,眸中黑色涌动,似乎有什么要按捺不住从黑暗中涌出。
最终,他闭了闭眼,手指狠狠地掐进手心的肉里。
闭着眼睛等待的沈黎紧张得不得了,他感觉到闻煜明在慢慢靠近,最终,额头传来了温润的触感。
“生辰吉乐,明曦,但是——现在还不行。”
然后那温暖瞬间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