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越澧朝堂上下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沈大人似乎和君上闹别扭了。
一直被君上扣留在宫里住的沈大人一连半个月都没回宫,现下各地早已加强防汛准备,春种也已过去,夏粮趋于稳定,沈大人应该没那么多事务要忙。
可沈大人仍然在天机处吃喝住了大半个月,这期间除了朝堂之上,君臣二人竟然私下再也没见过,见面也似公事公办,没有像之前那样——尤其是大年初一晚上宫宴那般亲密的表现。
于是朝堂中便又有了另一番传言。
闻焕踏入天机处,看到沈黎正蹲在那巨大的镇方鼎旁,他的头发用一根墨色的簪子挽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鼎,嘴里絮絮叨叨着什么。
闻焕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段时间沈黎该不会真的触怒了君上,被冷落然后发疯了吧?
可是……他回忆了一下以往,君上哪里会生沈黎的气呢,他的目光落在着珠光宝气的大鼎上——
看,就连把君上的私产掏空了,君上都乐得高兴呢。
所以,到底是什么……
“你看够了没有?”
沈黎的声音响起,闻焕赶紧收起胡思乱想:“那什么……”
沈黎站起身,对他摆摆手:“我问你答。”
……看来确实憋了一肚子火啊,闻焕默默腹诽。
毕竟从他见到沈黎的那时起,沈黎就总是一副游刃有余、万事皆在计算之中的样子,他几乎没见过沈黎会有这种这种烦躁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出乎了他的计划外,但他又找不到原因一样。
但闻焕虽然不太会人际交往,可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他不敢触沈黎霉头,只能摸摸鼻子,说道:“你问。”
“之前让你查粮草和兵甲武器的事怎么样了?”
闻焕没想到沈黎让他来是问这件事。
之前沈黎告诉他让他注意军备情况,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做,几次事情下来,他知道自己脑子不活络,唯一的作用就是做好脑子活络的人安排的事。
于是在沈黎和他说后,他便老老实实去查军备,按照沈黎说的做军备补充。
“目前大概准备了能打一个月的兵甲和粮草,但我们田屯了不少,如果今年的汛情没那么严重的话,等秋天还能有一波补充。”
“不够,”沈黎说道,“至少要屯三个月的粮,不用担心汛期,我能保证今年越澧能过个平稳的夏天。”
这话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狂妄,但是从沈黎嘴里说出来,闻焕是无条件相信的,只不过……
“三个月?”
“对,三个月,”沈黎点头,“尤其是冬天的三个月。”
闻焕听他这么说,有些紧张起来:“是冬天会有战争吗?你卜算出来的?大概什么时候?”
“这你别管,照做就是,”沈黎说道,然后他又给了闻焕一个册子,“这段时间按照这上面的去安排准备。”
上次沈黎离开前留下的册子给闻焕的监国工作帮了大忙,这次他又掏出来一本,闻焕自然如获至宝地收下,他翻看了几页,发现全是军备和部署方面的问题,他心下一沉,沈黎如此紧张这件事,难道真的战事将近?
等等,这段时间?
闻焕合上册子,看向沈黎:“你又要出门?”
“这段时间我要闭关,”沈黎面无表情地说道,“等闭关出来我就要得道飞升了!”
这话闻焕自然不信,他想到朝堂上的留言,微微叹气:“你这还跟君上怄气呢?”
“怄气?我哪里敢?”沈黎阴阳怪气,伸手一指,“喏,这不是都把东西给我送来了么,生怕我在这住不习惯,然后回去打扰他选夫人!”
闻焕顿时闭嘴了。
没错,现在朝堂上的流言,就是沈大人恃宠生娇,被君上厌弃,然后某些老家伙又动了心思,开始上折子旁敲侧击提子嗣重要性,开始委婉地劝君上纳夫人,为越澧留下正统继承人。
当然,没人敢当着沈黎的面说这个,但是等沈黎每天朝堂打一晃回去后,留下来的臣子可是不少。
可是……
闻焕想起之前在越山阁见到的,那些朝臣们脸色惨白地离开时的情景。
君上明显是动了怒的,有几家是闻氏宗老,直接被撸了封号,祸及子孙。
但沈黎这段时间都不在宫里住,散朝就走,大概可能不知道。
况且,闻焕看了眼沈黎指的那个角落,银桂正在帮忙理着东西,这明显是君上怕沈黎和自己怄气在宫外吃住不习惯。
怎么到沈黎的眼里,就成了要讨夫人嫌他碍事呢?
闻焕有心想要再为君上说两句,但沈黎没有什么耐心听,直接把他轰走了。
闻焕站在门口,还想再挣扎一下,却不想门开了,这次连银桂都被赶了出来。
银桂着急地在门外拍了拍:“沈大人!沈大人您放奴进去伺候!奴绝对不会给君上通风报信的!”
闻焕:“……”
他在心里暗自寻思,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沈黎气成这样啊?
闻焕以为沈黎说闭关也就是自己生气一两天,还琢磨要不要帮他告假,他想最多三天吧,沈黎看起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三天他自己都能憋得无聊出来。
结果沈黎消失了五天。
第六天,闻焕被闻煜明召见。
越山阁里,闻煜明将天璇印推向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监国。”
闻焕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准备离开多久?”
“不定。”
不定?
闻焕努力转动脑筋,沈黎还在闭关,这个节骨眼上君上要离开,所以……
“是因为有人逼您选夫人的事?”
闻煜明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放弃了,换了一种直白的回答:“和这个事没关系,我不会去选什么夫人,我是去找沈黎。”
闻焕反应了一下,恍然:“沈黎……他走了?!他不是闭关了吗?”
不是说闭关吗?怎么走了?
“嗯,”闻煜明没有多解释什么,“丹桂我带走,银桂和金桂留给你,天机处就保持现在沈黎闭关的样子,你保护好天机处,不要让人进去探虚实。”
闻焕的眼睛看向了那个隐匿在阴影处的身影,问道:“您知道沈黎是去哪儿了吗?”
闻煜明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闻焕急忙低头:“是臣多嘴了。”
闻煜明走到他面前,说道:“闻焕,我对越澧没什么感情,越澧现在如何、将来如何对我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你,如果你仍然心怀越澧,那就好好学、好好当政,学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统治者。”
闻焕心下一惊,君上……他这句话几乎是挑明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和君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只是承了君上的姓氏,所以上次他监国的时候,有不少流言说君上有意传位与他,在他看来那些都是为了捧杀他、让他和君上离心的流言。
但没想到,君上竟然真的……
闻煜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便越过他离开了。
有些事还是得让闻焕自己想明白。
沈黎不知道闻焕的纠结,在离开澧阳城的二十天后,他在明春县犯了难。
明春县是越澧和成阳交界的县,也是他之前选中的过境的地方。
在他之前的分析里,明春县和成阳的风如县很亲近,两边很多都有亲缘关系,所以这里管辖相对宽松。
可他没想到,这里现在管辖过境的守卫,是个记忆力极好之人。
这人在明春土生土长,又十分擅长交际,将两个县的所有人几乎都能记住,并且十分亲民,有谁家婚丧嫁娶都会邀请他,哪家生了娃他也如数家珍。
所以一旦来了外乡人,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就算他有疏漏,那县里面的七大姑二大爷也能提醒他一二。
而按照越澧的规定,跨过国境,尤其是从越澧去他国,一定要提供完整的身份证明及日期能首尾相应的路引,沈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明面出去,自然没有准备那些。
就在他坐在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想办法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沈黎抬眼看了那人,头一扭就要起身。
那人伸手拉住他:“明曦。”
沈黎鼻子一酸,头还扭着,但走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闻煜明看他这别扭的模样,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又唤了一声:“明曦。”
沈黎的眼眶通红,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只留给闻煜明一个黑色的发旋。
闻煜明准备说什么,就听沈黎幽幽的声音传来:“子礼哥哥不是忙着选夫人么,跑这犄角旮旯来做什么?”
闻煜明闻言一顿,他柔声道:“没有,我不会选的。”
沈黎抬头,猫儿眼瞪着他:“不会选谁?”
闻煜明脱口而出:“谁都不会选。”
沈黎眼眶更红:“那也就不会选我了?”
闻煜明心头一滞,然后无奈道:“明曦……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哪里知道你哪个意思,”沈黎又“哼”了一声,“反正我现在要走了,你爱选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