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隔壁牛头沟森警中队的重点关注名单。
昨天下山累着了,她这一天除了吃饭哪里也没去,一直窝在招待所的热炕上背油锯手相关知识。
赶在夜里断电熄灯前,洗洗睡了,次日精神饱满去礼堂参加油锯手培训。
这个油锯手班总共有十三名学员。
其中十一个男学员,唯二两个女学员正是杨真和女知青秦韵。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谢老虎暴揍何小顺那顿起到了震慑效果,今天这些男学员虽然还是挤眉弄眼,但没有人再敢对秦韵嘴花花。
反倒是有杨真在路过他们时,听见几声故意咳嗽。
用脚趾头猜都能知道这些人在用眼神交流什么。
——“看,这就是在食堂搞掉王胜利那女的!”
——“挺扎手,别碰。”
杨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默背油锯手安全条例。
十几分钟后,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背手进来了。
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纷纷起身打招呼,客气喊:“宁师傅来了。”
“宁师傅吃了吗?我这里还有油条。”
宁师傅两条法令纹深刻,长在脸上像一对括号,他看起来像是晚上没休息好,不理那些殷勤讨好的学员,虎着脸往长木桌前站定,进入授课模式,照本宣科腔读起安全内容。
或许是嫌内容篇幅太长,他指头几次无意识在纸页上摩挲,似乎是在忖度厚度。
很快,他便打起哈欠,提高声量对学员们说:“林业局现在搞得仔细,注意事项都写在文件上发了下来,你们自己抄回去看。我丑话说在前头,按照林业局的新规定,今年的培训考核不仅考实操,还要笔试,内容就是这学习手册上的安全条例和一些简单的器械原理。笔试或实操如果有一样掉链子,那就等于白学,统统算考核不通过。”
学员们闻言顿时嘀嘀咕咕,哀嚎一片。
宁师傅虽然强调了安全条例的重要性,但实际上长了眼的人都能从他的态度里读出敷衍与不以为意。
因为纸上知识讲了不足二十分钟,他便示意几个学员提了那两台油锯去礼堂开阔处,准备教实操了。
十几个学员站成一圈儿,把宁师傅和油锯围在中间。
“这是气化器,别看它不起眼,油锯发动全靠它……”
讲实操时宁师傅要精神点。
他演示一遍,先用拇指轻按住塞口,再拉动几下启动手柄,油锯便发出‘哒哒哒’的大动静。
然后把导板锯口压到教学用的木条上。
不到两分钟,约摸五十公分粗的木条便短成两截。
学员们忍不住称赞:“这玩意儿真好使!比弯把子锯强多了,难怪说它能抵二十个人工。”
这种惊叹夸赞宁师傅听多了,根本不搭茬,他把哒哒响的机器一关,扬着下巴问:“讲两遍了,都学会了没?”
实操授课前后加起来估计花了不到半小时。
这就问学会了没。
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人比较精,暗自怀疑宁师傅是不是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故意留手,便拿话试探:“既然是看看就会,为啥山下还办技术学校,专门让人去学油锯?”
“怀疑老子藏私啊?我敞亮告诉你,051操作就是这么简单。当初它刚被生产出来时,咱林业局去柳州采购,那机械厂派出来介绍演示的还只是个刚进厂的施工科练习生呐。知道为啥不,还不是因为操作太简单,不值得耽误工程师的时间!”
“至于山下的技术学校,那些老师这辈子进过几次林子?能有我们这些解放前就在的老木帮懂得多?外行指挥内行倒是有一套,尽瞎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邀功。”
宁师傅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那本薄薄的学习手册上,没忍住发了几句牢骚。
实际上这回不仅新锯手要考核安全知识,他们这些老油锯手也被上头要求查漏补缺。
他昨晚为了背那些绕来绕去的条例,都没能玩得尽兴。
想起来就怄得慌,他搓搓手指不耐烦道:“嗐,老子懒得和你们扯。一个个耳朵给我竖起来,我接下来讲的才是重中之重,都是咱一线工人实践出来的真知,真正的油锯手必备知识。”
“掌握油锯的要领,务必注意迎门树、吊死鬼,大负荷大油门,小负荷小油门,手要平端,膝要用力……”
这堂课突然挤干水分,变得干货满满。
杨真飞快记笔记,一上午很快过去。
中午吃饭去食堂吃饭时,窗口打饭的翠兰嫂挥着大饭勺迫不及待问她:“怎么样,姓宁的没为难你吧?”
这一上午都在被陌生又新鲜的知识洗礼,杨真几乎快忘了自己因为王胜利,可能和宁师傅结下拐弯仇这事了,她摇头笑道:“没有,这课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宁师傅虽然有很明显的经验主义通病,不太把数据知识当回事,但他能被林场选出来开班授课,其实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该倒干货时绝对不含糊。
这一上午,她学到不少东西。
下午宁师傅还要带学员们去山上,据说有一小片林子是找生产股专门批给油锯手培训班用来教学及练习的。
翠兰嫂有点意外,‘嘿’了声,仍旧叮嘱:“那老东西挺阴的,你别因为上午没事就放松警惕。”
可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吧,下午杨真满怀期待跟随培训班一起上山进行真正的实操伐木,还当真领教到了宁师傅的‘阴’。
“停!老子还要教你几遍,锯树身粗壮的树干时,必须先在下锯一面的对面锯一个定向槽,这个锯槽开口宽度不能超过深度。你还不如个女人,小杨同志,你来给他示范一下!”
被骂的男学员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杨真沉着上前启动油锯,在那棵比成年男人身板还粗的红松身上开了足以过关的定向槽。
并非是她多优秀学习能力多强,而是宁师傅授课喜欢拿经验说事,他强调锯槽开口宽度不能超过深度,却没说清楚宽度是多少,只是大概带了一句。
就像在高中数学课堂上,老师提到初中知识时那样漫不经心。
默认大家都会。
杨真是在那本学习手册学到的知识,定向锯槽宽度约为树干直径的1/5。
这一下午,宁师傅似乎对杨真特别满意,多次点名,让她捧着哒哒响的051给学员做标准示范,看重的意思很明显,惹得好些挨骂的男学员侧目不忿。
然而,只有杨真自己知道这份看重有多沉重。
哪怕051仅重11公斤,在油锯圈里绝对算小巧玲珑。
但它开到最大马力有三匹多,每分钟转速高达5000转。
就跟小孩子似的,看着小小个,撒泼打滚时爆发出来的力气大人不一定能控制住。
杨真这具身体因为家境不错,从小吃得好发育得也好,体质和力量在同时代女性中算佼佼者,不然她也不敢来学油锯。
最初,宁师傅点她起来,她操作油锯还算轻松。可越到后面她两只胳膊越沉,两只手更是几乎麻木到没有知觉,一切全靠本能。
窥见一个空隙,她坐在倒木上按揉胳膊手放松,一副劳保手套从天而降。
杨真看向面色冷淡的年轻女同志,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感激道:“谢谢。”
秦韵:“两块钱。”
杨真:……
她咬咬牙,付了这比景区还要黑的高价。
因为她目前真的很需要一副手套。
她是下午上山后才知道的,伐木工操作油锯作业时最好戴上手套,不然容易造成双手永久性麻木或白手病。
宁师傅说不太清楚原因,她连蒙带猜认为可能是手持油锯作业时产生的剧烈振动会伤害人体血液循环系统,再加上伐木现场条件恶劣,总是处在极端高寒潮湿的环境下,更加容易诱发血管收缩症,也就是俗称的白手病。
有了手套也没有轻松多少,下山后杨真拖着步子往食堂走。
翠兰嫂再次问:“老东西有没有阴你?”
杨真捧着饭盒笑了一下,不知道下午的经历算不算被‘阴’。
因为老师和学员身份的差距,宁师傅根本不需要‘阴’她,借着教学为由,便能正大光明磋磨她。
不仅如此,宁师傅在骂那些男学员时还很爱说“你还不如个女人”。
在一群男人中间,被过分强调女性身份并不是好事。因为每一次被提及,都会招来男性处在对立面的凝视与打量,那些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好,不忿恶意和赤、裸污秽并存。
身心两重夹击,但凡她意志薄弱点,今天下午就该抹着眼泪主动退出油锯手培训班了。
杨真有丰富的社畜经验,根本不怕这些,毕竟职场上的牛鬼蛇神比宁师傅手段恶心多了。
不过……
第二天她还是垮着一张脸去了培训班,并当着所有人包括宁师傅的面,不时露出不堪重负的忍耐神情。
宁师傅见了,以为自己的针对手段是有效果的,便按照昨天那套‘重视’标准继续给杨真上强度。
他懒得再想其他招对付一个女学员,他和这女的又没啥仇。
只是因为王胜利找上门来诉苦,他卖对方一个面子,顺手折腾这女学员一下罢了。
毕竟他们两不止是明面上的大师傅和助手那么简单,还有其他合作关系。
一连数日,杨真回招待所时两个胳膊都酸得像稀面条。
赵明畅看得满眼同情,特地从家里给她偷了一个大猪蹄以形补形。
杨真啃得喷香,顺嘴问她:“我的毛衣织好了吗?”
杨真自己是会织毛衣的,但她最近没空,只能拜托给赵明畅。
条件是每次煮米线都带赵明畅一碗。
前阵子杨真没忍住把那包干米线泡发了一部分,问赵明畅借来招待所的炉子和热饭用的小锅,煮了个酸菜猪肝米线。
味道很不错,赵明畅吃得双眼冒光,许诺织一件毛衣抵一碗米线,毕竟米线在这边属于极端稀缺资源。
迄今为止,赵明畅已经吃杨真三碗米线了,却一件毛衣都没织出来。
面对杨真的突然询问,赵明畅像一个应付老师的学渣:“快了快了,只差半个袖子了。我真没偷懒,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落雪后招待所有多忙。好多外地木材调拨员都提前跑林场来找场部调度的门道,全住咱们这里。”
近些天,林场已经飘过几场薄雪,只等一场大雪让气温彻底降下来,林场便要正式开展今年冬季的木材采伐运输工作。
因为极寒天气是伐木的“黄金季节”,寒冷让树木的水凝结,树木变得脆生,伐木便能省力又省锯。
简而言之,天一冷林场伐木队就要进山采伐了。
林场的木材生产一般分为上中下三段。
上段就是指伐木队的林间采伐,中下段则负责由山场转运到楞场与简单加工后分运各地。
三段之中,上段的林木采伐最重要。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山上木材产出,其他工段都得停摆。
如今这年月,虽然不像刚建国时百废待兴,可各地建设依旧紧缺木材。
所以每年到了林区的冬采时节,伐木工队刚准备进山,便有天南海北的单位调材员闻风而来跟林场拉关系,求爷爷告奶奶想多给自家单位多批点木材回去。
杨真住在招待所里,早已感觉到招待所最近的变化。
几个房间里塞满了住客,一群操着河北、山东、陕西等地方口音的调材员整天风风火火进进出出,见缝插针找场部领导与调度们打关系。
这不,她啃完猪蹄出门消食,便在附近空地又碰上一个津地口音的调材员,正笑容满面和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
两人分着烟,不知说了什么,调材员还做势拍了那干部后背几下。
但是转个眼,又恢复成一副勾肩搭背哥俩好的架势。
杨真依稀记得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好像姓姚,人称姚调度。
姚调度和调材员外貌都是普通人,说的内容大概也就‘你求我我推脱’那一套。
杨真没什么兴趣关注他们,随意收回眼,琢磨自己的事。
工队快进山了,宁师傅决定后天组织学员进行油锯手考核。
笔试她没什么问题,实操她自信也能过。
毕竟宁师傅的‘看重’不止是折磨,某种意义上更像‘开小灶’‘加强班’。
如果不是发现了其中的好处,她早掀桌子不忍那括号老头了。
杨真对自己的学习效果很自信,就怕万一……
她每天拖着一张‘不堪重负’的倒霉脸却一路坚持到现在,宁师傅再迟钝也该发现她在装。
一直隐忍不发,保不齐是要憋个大的,准备在考核时给她出幺蛾子。
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走了一会儿,杨真嫌冷,又回去了。
正好遇上刚才见过的那个津地口音的调材员,对方正倒烟叼进嘴里,顺手把空烟盒丢到门口的撮箕里。
烟盒从杨真眼皮子底下飞过,她立马被那红黄色烟盒上的两个大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大港。
竟然是大港烟!
杨真从前听同事科普过,这种已经停产的大港烟盒能进拍卖场。
“同志,你看什么?”那调材员特别敏锐,点火的动作停下,捏着火柴盒转身笑问。
杨真当然不能说我在看拍卖品:“我是刚从西南过来的,从前没见过这种烟。”
调材员了然点头,脾气挺好的解释:“哦,这是我们津地产的,好像只在附近几个省铺货,林区这边没有。”
两人又不认识,说完话题就散了。
杨真回到房间,因为思考要不要对宁师傅先下手为强,导致有点失眠。
她干脆穿上衣服去前面找值班的赵明畅聊天。
呃……顺便捡漏。
“你倒垃圾啦?”门口角落那个撮箕里,大港烟盒已经不见了。
“倒了。”赵明畅正织毛衣,头也不抬说:“那撮箕里落钱了不成,怎么今晚你们一个两个都去看,还问我同样的问题。”
杨真一顿:“除了我还有谁?”
“陈调材员。”
“是不是津地口音?颧骨有颗痣。”
“对。”赵明畅意外她问这么细:“怎么了?”
杨真摇摇头,可是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到底是哪里怪异……
一直到重新睡下,杨真都还在想那个陈调材员。
她抓着头发,突然灵光乍现,猛地从炕上坐起来。
她知道了!
她在空地碰上陈调材员和姚调度时,竟然是陈调材员在拍姚调度的后背。
按照供需关系,这两人的地位可以简单定义为甲方和乙方。
姚调度手握资源自然是甲方。
求人办事的陈调材则是乙方。
谁家乙方给甲方散烟时,拍甲方爸爸的背跟拍孙子似的啊!
对了……
烟,又是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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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