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宥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在医学上,这称之为超常记忆综合症,也就是超忆症。
但他又不能完全记住所有东西,比如说,他记不住梦。
纪宥能意识到自己做过梦,但却完全想不起来梦里发生了什么。面对这种情况,他是乐于看见的。因为纪宥能记住的东西太多了,哪怕是他无心碰见的,他也能永远记住,这让他非常疲惫,所以纪宥很庆幸自己少记住了一样事情。
只是在偶尔试图回想起自己记不起来的梦时,他的心中又萦绕着淡淡的失落。
但这份失落很快又被日复一日的庞大信息量给淹没,纪宥也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所在的这个国度里,并不安宁。每天都在上演着财阀之间的明争暗斗,新闻上播报的各种暴尸案件已然是家常便饭。
当然,这些死去的也并非普通人,有的是各地的重要议员,有的是财阀家族的相关人员,有的是前瞻企业的核心研究人员;纪宥属于最后一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超忆症的事,又凭借着这一能力成为了一个被众人所熟知的“天才”,在毕业后进入了一家药企。
这家药企并不简单,黑白通吃的胃口让它很快就变成了这个国度里最富盛名的企业之一。
纪宥在这个名为“远忆”的集团工作,借助着超强的工作能力,他很快变成了远忆的核心科研小组的组员,这个小组的成员并不多,包括他也只有五个人,但他们每个人的人头在暗网的悬赏金都已经过亿。
纪宥即使没有得超忆症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时刻处于危难之中,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想把超忆症治好,所以他来到这个危机四伏的集团,来到了漩涡的最中心处,只为得到一个了结。
纪宥站在一处公寓的阳台上,高楼的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堪堪拂过他的眼睛,纪宥却没有眨眼,只是低头凝眸看着左手手腕上的疤痕。
这是他来到远忆后经历的第一次绑架案留下的,就发生在三年前。
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对家的人暗算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所有的细节,只是后来被人敲晕了,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手上缠满了白纱布。
据当时的同事说,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左手都已经被刀割得血肉模糊,只能庆幸纪宥没有被伤及性命。
纪宥只觉得奇怪,如果要通过虐待他得方式逼他说出商业机密,何至于要敲晕他呢?
在这第一次的绑架中,纪宥只是知道自己被敲晕,之后就出现在医院里,就好像是一场梦。
没错,就跟做梦一样,他认为是自己忘记了什么更合理一些,但是这又与他的超忆症相矛盾,所以暂且算它是一场梦。
纪宥回到室内,看着自己自从来远忆工作后一直住着的房子。
这是远忆提供的住处。
对于像他们这类科研人员的安保问题,远忆从不会嫌钱花得多,永远都是世界最高级别的防护措施,所以也还算安全,而纪宥的记忆力也不允许他忘记自己家里的陈设。
可是纪宥看着茶几上两年前就多出来的一个杯子,思绪又飘得远了些。
他曾经把这个右下角有着一只黑色小燕子涂鸦的杯子拿去做指纹检验,又去查监控,还询问过隐于暗处的安保人员,但全都一无所获。
这个杯子只是个普通的杯子,纪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给留下来了。
纪宥回到卧室,躺倒在床上,今天依旧是精力耗尽的一天,但关于他背地里偷偷做的超忆症治疗方案还是毫无进展。
他叹了口气,鼻尖闻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有点像沉香。
纪宥紧张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紧张是因为要警惕是否有人潜伏在他的家中,等待他睡死之后一击毙命,但放松下来是因为他时不时就会在家中闻到这个气味。
纪宥检查过房中的所有东西,能用得上的手段都用过了,可这气味还是存在。
他彻底放弃了,要是真的有人来暗杀他,能做的都做了,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黑下来的卧室里渐渐只剩一道浅浅的呼吸声,高楼里的风吹进了落地窗的缝隙里,靠边的窗帘动了一阵又安静了下来。
“大家这段时间都早点下班吧,昨天小张跑回家的时候被一辆车劫走,不过幸好他反应快把劫匪拽下来,之后交给了安保处理,没发生什么大事,今天他请假在家休息着呢,大家不用担心。”小组里的组长何彬说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不愧是他啊,还好没出大事,不然我亲爱的同事又要少一个喽。”说着调侃话语的是组里唯一的女性于黎,三十多岁的年龄却有着看淡一切的人生态度,每天做的事就是及时行乐,喜欢刺激,所以就来到了这个组里感受着随时失去生命的刺激。
“你少说两句吧,说不定下一秒遭殃的就是我们。”万念灰趴在台上,幽幽地说着。跟他的名字一样,他的人生态度与于黎截然不同,万念俱灰,也没想别的人谈起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刀尖添血的地方。
“报告我写好了,何组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签名了。”纪宥站起身来,把报告递给隔壁工位的何彬。
“还是小宥你最让我省心。”何彬过目了一下,发现纪宥写的报告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管教组员的心累也被抵消了一些。
“何组你怎么能偏心呢?我写的报告也很不错啊。”于黎在一旁发嗲。
“我的记录还没整理,啊,想死。”万念灰在桌子上磕头。
如果不看外界的风雨飘摇,这个小团体与平常的部门单位没有什么不同。
纪宥拿着报告坐回了自己位置,他的余光瞥见了压在资料最底下的ID卡。
今天大家都下早班的话,那他又有了许多可以自行研究的时间,纪宥这么想着,不露声色地完成着今天的工作。
“小宥你也早些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何彬说着,挥了挥车钥匙准备走了。
“好,我做完这些就走。”纪宥目送着何彬转身、下楼、驱车离去,立马把做后一点工作做完,拿着他自己做的干扰磁芯ID卡往实验室跑,中途还黑掉了路上所有的监控,布置成了最完美的“犯罪”现场。
熟练的动作表明纪宥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他操作着仪器,看着自己的实验结果有没有发生异变,又忙着引进新的变量进行试验,总之一套功夫下来,他忙活到了远忆集团安保换岗的时间,此时是远忆安保最薄弱的时候,也是他离开集团的最佳时机。
纪宥善后好所有工作,匆匆离开了集团,走在了他平时不常走的回家路上,不过他也没有常走的回家路。
遵循着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远忆的工业园区与生活园区不在一起,一半的员工休息时,一半的员工在工作,所以如果一个据点出现了什么意外,起码还能保住另一个据点。
只是设计方可能没有考虑过他们在途中会遭遇到的危险。
纪宥防止有人蹲点,走的都不是寻常路。
比如说现在,他附身半蹲在墙角,正准备翻墙过去,却听见对面有一阵嘈杂的声音,听喊叫声像是在追杀什么人。纪宥自觉身份敏感,不出声,打算等这阵动静过去了再说。
声音只持续了五六分钟,就听见有人找到了目标,可是没一会儿,这些人又全都没了声音。
就像是…全军覆没。
纪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真没动静了。他抉择了一下,最后选择不翻墙,他不清楚对面的情况,还是先走为上。
只是他刚准备起身,对面传来了声音,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墙上。
纪宥抬头,视线落在墙上人的眼睛里,一个一身黑的男人,跃上墙上的身体如同一只燕子般轻巧。
燕子?
纪宥思绪错位一秒,想到了他家那个不知来历的杯子,上面也有一只燕子。
他与黑衣男人对视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对方眼里泛着浓重的戾气,在看见纪宥后眼中的戾气又化为呆愣,直直地蹲墙上不动了。
隔壁突然响起一声细微的枪响,纪宥见黑衣男人瞳孔一缩,反手丢出个什么东西之后,隔壁痛呼一声,而黑衣男子也落了下来,像是瞄准好了的,一点不差就落在了纪宥怀里。
而纪宥则在这一动作间,闻到了那一丝在他家中若有若无的沉香气味。
“你…”纪宥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见黑衣男人说了句他不得不为他处理后事的话。
“你好啊纪宥,我们又见面了。”说完,黑衣男人就昏过去了。
纪宥满腹疑惑,却也只能先把这个满身是血的人带回家中。
他把对方脏了的风衣脱下,发现那些血都不是黑衣男子的,而黑衣男子唯一受伤了的地方只有落下来时擦伤的手。
“别装了,你到底是谁?我不记得我见过你。”纪宥发现对方身上没有伤之后就毫不客气地把人扔在地上。
“被你发现了啊。”黑衣男子睁开眼睛,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从地上爬起来。
“我叫燕烨年。”燕烨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刻不落地盯着纪宥,妄图从他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是很遗憾,什么都没有,纪宥的反应很平淡。
“从你嘴里说出‘不记得’这三个字可真稀奇。”燕烨年收回了目光,旁若无人的走进了纪宥的客厅,拿起了茶几上那个有燕子涂鸦的杯子。
纪宥则是在听懂他话语意思的瞬间就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手在悄悄往鞋柜上藏着的匕首处移动。
这个初次见面的燕烨年似乎是知道自己患有超忆症的。
“别去拿匕首了,等会儿又伤到自己。”燕烨年说完就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水喝,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来纪宥的家,倒像是个亲密无间的朋友。
纪宥则是完全呆愣住。
为什么他再一次说“又”了?
我们真的见过吗?
为什么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虽然说少记得一件事,纪宥的烦恼就少一点,但他也讨厌这种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
如果要杀害纪宥,燕烨年早就在自己背着他的时候一刀杀了自己,但燕烨年没有。
所以纪宥选择跑到正在厨房喝水的燕烨年面前,直接问他:“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燕烨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把杯子里的水慢慢喝完后,举着杯子晃了晃才回答:“我什么都知道。”
“比如?”纪宥不想在这段谈话中处于下风,所以他尽量表现得很不在意,但他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把左手手腕转动一下,动作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还是被燕烨年发现了。
“比如……”燕烨年一边拖长着调子,一边往纪宥那边走。纪宥则是摸不清燕烨年要做什么,缓缓后退,直到退到料理台前不能再退为止。
燕烨年离他很近,近到纪宥又闻到了那阵沉香味。
“你来过我家。”纪宥抬起头望着燕烨年,很平静地说。
“嗯哼,说对了一个。”燕烨年没有退开来,反而是越逼越近。
“还有吗?”从纪宥发问变成了燕烨年反问。
“那个杯子。”纪宥看着对方喝水的杯子,那只小小的燕子也随着燕烨年的动作摇晃起舞。
“比之前有进步,还有吗?”燕烨年放下了杯子,但是视线没有移开,依旧笑容满面,像是把那只杯子当作了自己的情人。
纪宥不说话了,他觉得此时缄默才能扳回一局。
只是燕烨年不想再等了,他把温柔的视线移到纪宥脸上。
“我除了来过你家……”燕烨年的眼里还有纪宥看不懂的东西,他莫名觉得对方在悲伤,而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我还亲过你。”说完还没等纪宥反应过来,燕烨年迅速向前一步,就像凶狠的野兽紧紧咬住猎物的脖子,他低下头来,带着不可抵抗的气势,吻上了纪宥的唇。
纪宥的第一反应是挣扎,但燕烨年的力气比他大多了,任他再怎么动弹,也没有放松分毫。
燕烨年亲得很凶,把纪宥的嘴唇咬破了。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缠绵间,纪宥听见燕烨年的呢喃:
“你什么都记得,却又为什么总是把我忘掉呢?”
纪宥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似乎是耳朵充血了,一阵阵耳鸣传来。他的大脑发白,思绪停顿,只有唇上凶狠的动作在告诉他,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在亲吻着他。
而他却莫名悲伤,一时之间忘记挣扎,只能凭着本能任由对方肆意妄为。
恍惚间,纪宥感觉到燕烨年吻过自己的眼睛,他说:“你怎么哭了?”
纪宥便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燕烨年也察觉到不对劲,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我、我不知道。”纪宥像是泄了口气,头靠在燕烨年的肩上,泪水很快就把他肩膀处的衣服打湿。
好像就是从燕烨年说出那句“把我忘掉”的一刻起,巨大的悲伤弥漫着纪宥整个心房,流出的眼泪是他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燕烨年没再继续亲纪宥,而是把他环在怀里,轻轻地哄着他。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跟我说说,我帮你去报仇。”
都是些很幼稚的话,但燕烨年不厌其烦的说着,也没指望着纪宥会回答。
“我应该……在梦里见过你。”纪宥停止了抽泣,突然说道。
“好土的搭讪方式啊。”燕烨年把纪宥拉开,看他的状况如何。他了解纪宥的情况,害怕纪宥每天记太多东西而导致崩溃。
“不然我怎么会记不得你?”纪宥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哭过的他显然很难维持住理智,也做不到像往常一样冷静。
“那就当你在梦里见过我吧。”燕烨年把纪宥放在客厅,自说自话的要为他准备晚饭,还让他要好好休息。
纪宥脑袋有些疼,他现在思考不了一个初见的人亲吻了自己,还在自己家里做饭给自己吃,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燕烨年用纪宥家里现有的食材,做了一桌子菜。纪宥缓过劲来,没有下筷,而是继续问他没问完的问题。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纪宥看着满桌子自己喜欢吃的菜,继续说:“或者说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边吃边说吧。”燕烨年还是想留多一些时间给纪宥休息的,他率先动筷,纪宥也只是跟在他后面,燕烨年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你觉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吧?”燕烨年挑了个开头来说。
纪宥点头。
“我如果说你并不记得我这个存在,你应该会很诧异吧?”燕烨年夹了块肉放到纪宥碗里,又自顾自的吃着,“毕竟你的超忆症可不允许。”
纪宥看着碗里的肉陷入了沉思,超忆症的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燕烨年绝不可能知道这件事,除非是他真的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忘记了,那我也愿意一直告诉你,我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燕烨年看着纪宥的目光很柔和,轻声地说着一个纪宥完全没听说过的故事。燕烨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重复过很多次一样,但他并不厌烦。
即使是第二天发现自己的爱人又完全忘记了自己。
纪宥总在合理化的忘记自己的存在。燕烨年这么想着,看着纪宥从自己身边走过,一如既往的视而不见。
他试过很多次,只要纪宥的大脑经过一次睡眠状态之后,就会合理地将燕烨年这个人抹去。
而这个合理化有些高级。比如昨天晚上他们在死胡同里遇见,然后又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纪宥醒来只会认为自己按已经思考过的路线回到了家,然后休息。
纪宥的记忆拿着他日常里全得记住的东西,去掩盖了遇见燕烨年的事实。
当然,燕烨年也试图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当看到纪宥因为自己留下的纸张而思虑过度,状态极其不佳时,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在某一天当着纪宥的面清扫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这样等到第二天,纪宥的记忆合理化就会一并清空燕烨年出现之后所做的任何事,纪宥再也不会为自己身边突然多出些什么而思考太多。
只是,那一天早上起来的纪宥望着有些空的家,蹲在角落里发呆了好久。
燕烨年终归是贪心的,他还是忍不住留下一个他和纪宥某一个“初次”见面买下的杯子,虽然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在后来看见还留在纪宥家茶几上的燕子杯子时,他心中又抑制不住的狂喜。
但也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