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茵这一觉睡得比往日都要沉,连李玠何时离开床榻都不知。半梦半醒间,只觉有人在玩弄她满头青丝,她下意识皱了眉,有笑声自梦中茫茫白雾中传来,接着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桃花,风一吹,恰巧落在她的眉心。
很轻,还带着春末的融融暖意。
但却只有一朵。
她醒来时,心中还泛着淡淡的失落。
晓花将铜盆端过来伺候她净手梳洗。
“娘娘今日起迟了两刻钟,夜里也睡得比前几日踏实了些。”晓花用木梳拂过沈茵满头青丝,看着镜中美人红润的脸,笑道,“果然陛下陪着您,气色都好了许多呢。”
“多嘴。”
“我才没有多嘴。”晓花凑过来,眉眼弯弯,轻声道,“今晨我进殿时还看到陛下偷亲您呢。”
沈茵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还余一抹温热。
她面色有些古怪,皇帝性子倨傲,除了在风月之时好说话些,其余时候对她亦是恶劣至极。闲来无事便喜欢捉弄她,像是在逗弄一只不会发脾气的狸奴。
“陛下离开前还特地叮嘱过,让我一定提醒您今日去趟御书房。”
沈茵心中一紧,脑子不由自主浮现些许零碎的片段。
昨日李玠果真留宿朝露殿,沈茵本在看画册,怎知桌案上的烛火被一阵风吹灭。
殿内独留榻下的两盏。
李玠不喜暗,每每留宿时,朝露殿都要多点几盏灯。便是入夜就寝,床前也要留两三盏烛光。
她正要唤人点灯,怎知榻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隐隐有几分不耐。
“爱妃莫非是觉得,这册子比朕还要好看?”
……
她皱了下眉头,面色有些许凝重。
陛下有些难缠,她惯来是知道的。去岁秋末,她刚入主朝露殿。起先谢全还带着绿头牌来接她侍寝,后来李玠索性撤了所有人的绿头牌,每日到了时辰便让人来接她。便是每月有几日来了癸水或是染了病,他要像昨日那般,同床共枕,和衣而眠。
若非上半年她一天接两个人的任务,年末水月楼考核沈茵便要不达标了。
如此这般,沈茵每每都要忍不住怀疑李玠已知晓她真实身份,遂每日纠缠不肯给她任何单独行动的机会。
只在近半月,皇帝未曾召她侍寝沈茵才稍微松快些,但若日日再去御书房,怕是得抽出更多精力应付那位了。
“娘娘,我去命人传膳。”晓花伺候沈茵梳好发髻后便抱着托盘转身离开。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是来送宫裙的内侍。
“娘娘,奴才伺候您更衣。”
沈茵偏了下脑袋,目光扫过那人空空如也的左侧衣袖,嘲道,“怎么,左臂伤了?”
“真是狠心。”萧十三撕开人皮面具,扔了右手的托盘。只见他唇色泛着白,眼下青黑,是少见的狼狈。他强撑着嘴角扯出一抹笑,“我还想着特地赶在天亮前来给你收尸,结果……可惜。”
“可惜我没死?”
所幸昨日李玠歇在朝露殿,萧十三身份暴露,而她恰巧躺在李玠身旁,有充分证明与此人毫无瓜葛。
沈茵翻出来一个匣子,打开,而后将一绿色小瓷瓶取出。萧十三伸手欲接,怎知沈茵却冷眼看着他警告道,“你若再像昨日那般坏了我的好事,今天给你的就不是伤药,而是毒药。”
萧十三悻悻地笑,靠在桌子旁用嘴咬开瓶塞,仰头便喂了几颗进去。
“不是还有个红瓶吗?这几颗管不管得住命啊。”
“给你就不错了。”沈茵白他一眼,“红色的,你配么?”
他愣了下,正了正脸色,问道,“下一步你有何计划?”
沈茵垂眸,沉吟道:“我已经有林鹤谦的把柄了。”
……
正午时分下了一场骤雨,内侍过来传话说李玠免去了今日的临帖,只让沈茵傍晚时分来乾德殿一同用晚膳。
说起临帖,李玠对此事格外执着,每每喜欢教她认字练字。实则沈茵认识的字不少,又在水月楼习得临摹之术笔迹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但碍于李玠对此颇感兴趣,她只好装作不知不会以讨好他。
皇帝虽有后宫三千,但沈茵隐隐觉得他待她比旁人多了几分特殊,但这特殊从何处而来,她无从得知。
或许是因为她是李玠的第一个女人,或许是看上了她的姿色,亦或许是李玠只是图一时新鲜。
正午那场大雨来得又急又快,骤然垂落许多刚开的栀子花,宫道上四处是零落破碎的树叶与花瓣。几个宫女边拿着扫帚将落叶扫在一处,边寻着机会闲聊。
“哎,听说了吗?朝露殿那位昨日又复宠了。”
“那位性子冷冷清清的,论姿色在宫中也算不得出众,为何陛下屡次往返朝露殿?”
“还能因为什么?听说她在床上可勾人的很,伺候人的技巧可多着呢……”
“谢秧儿,你快去学学,什么时候也混出来当个婕妤娘娘……”
晓花站在沈茵身侧,听到这些话气得眉头直发抖。她刻意跺了剁脚,扬起声音大声道,“雨天路滑,娘娘务必小心脚下。”
那几个清扫宫道的婢女被吓了一跳,扭头便瞧见沈茵一行人,为首的谢秧儿忙带着几个姐妹上前来行礼。
“奴婢给沈婕妤请安。”
她垂着脑袋,见沈茵不说话,面上有些心虚。
“起来吧。”沈茵轻声道。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几个婢女松了口气,都默契地低下头扫着地,不再谈其他。
“娘娘别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陛下待您……”沈茵的脸色瞧不出喜怒,晓花跟在她身边,忍不住出声安慰。
“本宫知道。”沈茵的脚步停了下来,宫道旁恰好有颗栀子树,她伸手折下一朵栀子花苞,淡声道。
“去查下是哪一处的宫女,寻个由头打发到南四所。”
南四所,是宫中干活最累地位最低的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里面多是犯了错处的宫婢与内侍。
到乾德殿时,皇帝正在与林、虞两人议事,沈茵在廊下候着,谢全见是她连忙躬着腰进去禀告。
乾德殿大门并未阖上,不时有人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微臣提议建造兰颂书院在上京试行女官制并非出自私心。”
“一则,民间各地虽已陆续放开对女子的限制,准予男女同席一起读书习字,但读书人最终目的是为了入仕为了青云直上光耀门楣。可如今科举仍只对男子开放,若继续如此,女子读书不仅见不到出路还要每年筹集束脩,日后百姓只会更加不喜女婴,不愿女童入学。”
“二则,女子才华、胆识亦不输于男子。譬如微臣发妻,陛下长姊庆阳长公主,年十八便能孤身独守凉州城。若说策论,政见,也不输于朝中大臣。”
“况且……”
林鹤谦顿了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沈茵凑近了些,才听得清晰了几分。
“……公主自小嫁到凉州都护府护大周百姓平安,然而昭和年间辽人作乱侵占凉州城,公主受尽委屈苦楚。她是您的长姐,亦是鹤谦之爱妻,那么那几年里被朝廷征召抚恤辽人的妇女,又是谁的母亲,谁的妹妹,谁的妻子呢?”
“女子,实在太需要一个位置,为自己发声。”
沈茵似有所感,垂眸若有所思。
“哎哟,娘娘。”谢全恰在这时候出来,邀她进去。“陛下让您别在外面等着了,直接进去吧。”
沈茵颔首,抬脚进了大殿。
林鹤谦、虞珏两人见是沈茵,微微躬腰算是行礼。
李玠见她来了,便命人开始布菜。便是如此,林鹤谦也在一旁站着,眼中似有坚持,仍未退下。
“为何来得这般迟?”皇帝见她目光不时落在林鹤谦身上,故意开口问道,“心中可还有朕?”
“有的。”沈茵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桌上那盘晶莹圆润的水饺上,口不对心地答道。
李玠喜欢水饺,御膳房还特地聘了位北疆的师傅,最擅长面食,煮出来的水饺据说味道一绝。
皇帝动了筷子,不多时沈茵碗中便多出一块糖醋小排。
“谢陛下赏赐。”
“阿茵还记得……”李玠看了她一眼,仿佛不经意间问道,“朕与你第一次见面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啊……啊?
沈茵没夹住送到嘴边的水饺,让其又滑到碗里。
她只好囫囵着吃完饺子,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不记得了?”李玠面色冷淡了几分,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
“陛下尝尝这个水饺吧。”沈茵忙夹了个水饺塞到李玠碗里,“猪肉鲜嫩,韭菜味道浓郁,很好吃。”
怎知李玠忽地落了筷子,那声音清脆响亮,惹得几人同时望了过去。
皇帝冷哼了一声,面色沉得可怕。
但他到底还记得殿中还有另外两人,尤其是林鹤谦,执拗地站在一旁。
“你的事情,朕不会阻拦。”他松了口,“但若有人阻你,朕也不会助你。”
林鹤谦等的就是这句话,女子入仕一事,只要李玠不拦,此事便成功了一大半。他一时有些喜出望外,连忙行礼恳切道“臣谢陛下恩准。”
“你呢?他来是为了书院一事,你杵在这儿干嘛?难不成专门陪他走这一趟不成?”
这话问的是林鹤谦身侧的虞珏。
后者抱着剑偏头躲过林鹤谦的视线,随口捏了个借口,“微臣前来,是为几日后的白麓山围场狩猎一事。”
“……围场狩猎一事,你看着办便可,若无其他事,便退下。”
林、虞两人行礼后一齐离开乾德殿。
大概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林鹤谦脚步都轻快了些,皇帝不在一张嘴更是没个把门。
“哎,虞兄,你该不会当真是为了我跟着一起来了趟乾德殿吧?”他冲虞珏使了个眼色,表情轻佻的很。
“…顺路而已。”
“啧,嘴真硬。”
“哎,不过你说……”他想起了什么一般,边走路边用身体撞了下虞珏,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这沈婕妤上辈子是救过陛下的命吗,陛下待她竟殊宠至此?”
“为何如此说?”虞珏问道。
“她只知道陛下喜欢水饺,难道不知道陛下不沾韭菜吗?”
帝王喜好本是隐秘之事,但李玠着实厌恶此物,只要稍微上心,亦不难发现。便是林鹤谦,只是去岁千秋宴,与皇帝同席了一回,便发现李玠全程并未动一筷子韭菜。
“那又如何?”虞珏冷淡道。
林鹤谦凑到虞珏身前,压低了声音。
“要我说,这沈婕妤看起来对陛下事事顺从,实则心思根本不在陛下身上,偏陛下还明知故问。”
虞珏顿住脚步,忽地迅速抬眸环视了一圈,皱眉警告道,“你是又想挨一顿鞭子?”
林鹤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记不清楚是几月前,他听说皇帝宠幸了位沈婕妤,本来是想写首诗奉承下那位美人的。怎知那诗传到李玠耳中便是烂词俗曲,甚至还有风言风语传他觊觎那位娘娘,气得李玠拿鞭子抽得他半月下不来床。
“敢私下议论天子私事,当真是不要脑袋。”
“别啊虞兄,我错了,你权当没听见啊……”
……
乾德殿内。
沈茵坐在李玠腿上,双手攥着皇帝胸前的衣服,像是怕掉落下去,又像是抵抗着两人贴身的距离。双目莹润,眼睛里泛着盈盈的春露,似被欺负了一样。
两人气息交缠,难分彼此。
皇帝目光扫过她潋滟的唇,又对上她的眸,声音含着哑,“别躲。”
李玠呼吸重了些,脸缓缓贴了过来。
不想快凑近时,沈茵别过了脑袋,吻落在了她的脸颊。
“陛下……”怀里传来沈茵细微的声音,像小猫一样,“肿了……”
沈茵不知究竟又是何处惹了皇帝不快,她写了一会儿字后便被李玠大力扯进怀里,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吻覆了上来,硬生生掐断了她的思绪。
皇帝对林鹤谦建造书院一事松了口,于沈茵而言这并不算是个好消息。
“啊……”红肿的唇被手指按压了下,疼痛感使沈茵重新将视线落在皇帝身上。
“心思不在朕身上。”手指揉着沈茵的唇,带了些安抚意味,李玠语气中却含着危险。“方才在想什么?”
“臣……臣妾没有。”
见她一副唯唯诺诺装乖卖巧的模样,李玠冷笑了声,拇指狠狠蹭过沈茵微微肿起的唇,沾了些许红色的唇脂。
“唇脂是去岁长公主送的?”
“是。”沈茵的唇干燥了起来,手指蹭过时难受得她皱起眉头。“是去年长公主殿下生辰时的回礼。”
“嗯。”他忽地抬眸看向沈茵的眼睛,手指沾着鲜艳的唇脂划过她唇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朕还没问过,爱妃生辰是何时?”
沈茵生辰是八月初七,她出生时举家正北迁至桐城,路上行程重盘缠紧,后来到了桐城又遇到十年难遇的雪灾,一家人忙于奔波便将取名一事搁置。直到她近六个月时,桐城雪化,往后草长莺飞,树木葱茏,芸娘便为她起名为“茵”。
“臣妾生辰是三月,今岁已经过了。”沈茵入宫时国公府为其安排了假身份,入宫选秀花名册上记录的便是三月。
“是吗?”李玠放开了她的唇,唇边笑意不减,眼中却淬着冷意。“朕还以为爱妃的生辰在八月。”
沈茵猛地睁大了眼睛,除芸娘外,沈茵真正的生辰只告诉过成王李朔。
“陛下记错了,臣妾的生辰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李玠嘴中重复着,道。“三月万木争荣,绿草如茵,这个日子倒契你的名字。”
沈茵默默松了口气。
皇帝心思狡诈,方才许是在试探。
“今岁三月朕忙于祭祀与春狩,不想误了爱妃的生辰。”
“不如便补在八月初七?”
沈茵愣了一下,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她看向李玠,像一只受了惊吓浑身戒备的狸猫。
李玠心情却是颇为愉悦,甚至得逞地笑出了声,他的手终于放过沈茵的唇,好心提醒道:“爱妃的妆花了。”
他好心地将桌上波斯进贡的小镜递给她,沈茵扭头怔怔地望过去,忍不住皱起了眉。
唇脂被彻底揉开,淡红色四散开来,痕迹逾过唇峰、嘴角,远远看着像是被刻意抹成了一朵不成体统的花。
好丑。
李玠见她抿着唇,一张脸皱巴巴的,比方才敷衍他的模样多了几分生气,他嘴角不自觉扬起,哄道:
“几日后白麓山狩猎,朕给你猎只白狐做件裘衣。”
沈茵垂眸。
白麓山狩猎,林鹤谦应当也会同行。
“臣妾能与陛下同去吗?”沈茵出声道,“春狩那日臣妾错过陛下英姿,实为憾事。”
“可行。”李玠嘴上应下,俯身将她拉近了些,大掌顺着脊背抚至腰间。
“只是围场附近有活水温泉。”
“你若过去,朕自然是要过夜的。”
最后两句话,他特地压低了声音,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