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泽被于世,难减心中荒芜。到底意难平。
自阿瑶死后,我时常感慨:
本不欲染尘,奈何不由人。
想当初我与阿瑶、聂明玦高台之上结为兄弟并列三尊,是何等的英雄盖世!何等的意气相投!
时过境迁万事非,兄弟同行不同归。
到如今知交零落,余我孑然一身。
观音庙一战,我曾对阿瑶说,“二哥”就不必再叫了。
那时,便已割席绝义,狠下心来,把过往情意统统埋葬。
或许,我亦不该再称他为“阿瑶”。
斯人已殁,纵是千般错处,无论怎么称呼他也听不到了。
世人相交千万种,有白首如新,有倾盖如故。
我与阿瑶,大抵属于后者。
彼时初见阿瑶,我已为蓝家家主,他是微不足道的聂家家仆“孟瑶”。
说是“家仆”或许还抬举了些,聂家上下就没有几个不是明里暗里挤兑他欺负他的。
即便在我姑苏蓝氏听学拜师的庄重场合,仍可见聂家人脸上对他挂着分明的鄙夷不屑。
阿瑶战战兢兢地做他分内应做的事,始终谨小慎微低眉顺目,看了实在叫人心疼。
孟瑶是金光善私生子一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万没想到堂堂仙督之子竟沦落到这般境地。
果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越众而出,接过他手里聂家献给叔父的礼物,顺便答谢几句。
都是客套,原本不必我这位家主亲自出面;阿瑶为人敏感心思细腻,特意守候于兰室之外,单独向我致谢。
他朝我深深作揖,态度恭敬,言辞恳切。
这等大礼愧不敢当,我赶紧扶他起身,恰好对上他一双热切而深邃的眸子。
那一刻,眼神交汇,彻底搅乱我心。
风波骤起,江湖再无宁日。
高台焚香,三尊结义,我时与阿瑶同游,并教他习得音律。
我手持一支裂冰,平日独奏,总觉洞箫之声虽清冽却难免凄苦;待他来之后,听着便如金玉之音,玲珑可喜。
此中原因,我自知如禅语所言,非是风动,非是幡动,是我心动。
佛家还曰:不可说,不可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欲不染尘,奈何不由人。
江湖纷争,是非黑白,谁又能分清?
人心叵测,恩怨功过,谁又能定夺?
若不是金光善始乱终弃、作恶多端,种下无解的孽因,阿瑶与她母亲又何至于此?
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谁也逃不脱命运之手覆雨翻云,起手错,步步错。
阿瑶认祖归宗,从“孟瑶”改名为“金光瑶”;射日之征,坐上宗主之位,最终成为仙督,号令天下。
转瞬之间,由万人唾弃到万人敬仰。
那夜阿瑶与秦愫大婚,场面甚是热烈,人人道贺称喜。
一时风光无两,似乎不缺我一个,然而身为蓝家之主,非去不可。
我强自镇定,觑得空隙,端起酒杯向他走去。
“恭喜了,阿瑶。”别人都称他“金公子”,独我一人叫他“阿瑶”。
这声“恭喜”有多么言不由衷,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内发苦,面露微笑。
“多谢二哥。”
是了,我仅仅是“二哥”。
陆续有旁人过来敬酒,我不便多待,只好离开。
临走时,再仔细瞧了他一眼:一身新婚吉服,灯火之下熠熠生辉,眉目之间神采飞扬,不复从前落魄模样。
所谓出人头地,不过如此。
我深知他得偿所愿,理应同乐,不知为何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何以解忧,唯有裂冰。
行至无人处,按律吹箫。
星落月升,对影成双。
想必此时,绮罗帐中,鸳鸯交颈,被翻红浪。
金公子,祝你夫妇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剧变横生,秦愫忽然红颜殒命。
穷奇道,不夜天,金陵台……
魏公子与忘机联手探查,一件件一桩桩,勾连出骇人真相。
我以为与阿瑶堪称知己,孰料到头来我对他一无所知。
杀父杀妻杀兄杀子,罔顾人伦,而我竟与他称兄道弟。
这一声“二哥”确实不必再叫了。
观音庙中,我如是说。
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那一战血雨腥风,惊心动魄。
我向阿瑶刺出当胸一剑,他怒极反问:“为何你却和他们一样,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我无言以对,他坏事做绝丧尽天良,唯独不曾害过蓝家害过我。
正心绪复杂间,我被他拖着往聂明玦那边去,这架势明摆着要与我同归于尽。
很好。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年结义,誓言凿凿。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湿漉漉的。
最后一刻他还是将我推了出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早已尸变的大哥手中。
盖棺论定,灰飞烟灭。
阿瑶的一生,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忘机终于找到了那个琴笛相鸣携手江湖之人。
而我呢?
剩下一箫一剑。
纵然泽被于世,难减心中荒芜。
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