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芳菲楼。
花姹快步上楼,她掩好门,摘下头上的黑色斗笠,挑眉打量着女扮男装的阮如玉,“怎么约在这儿了?”
“芳菲楼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在这儿谈事情,再合适不过了。”
花姹笑了一下,“不愧是沐玄的亲生妹子,脾气性情一模一样。”
“常听阿兄说姑娘行事飒落,走路带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阮如玉抬手斟茶,“花姑娘,请坐。”
“什么花姑娘?”花姹一扬手,“打住,你还是直接叫我花姹吧,再不济,姹姑娘也行。”
阮如玉含笑应了,“姹姑娘是什么时候认识阿兄的?”
花姹随手将剑搁在案上,在阮如玉的对面坐了下来。
“当年,我被芸娘救了之后,又在返回大魏的途中遇到了沐玄,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便谎称自己是大梁人士,因为受到了魏人追杀,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沐玄可怜我,就把我带回了师门。”
花姹微微垂眸,“我骗了他,也骗了师傅。”
“你也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杀了你,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
“我是想要离开的,可是……”花姹抿了抿唇,“我舍不得沐玄,阮姑娘,你不会明白,爱能让一个人做到什么份儿上。”
阮如玉看着她的眼睛,盈盈一笑,“你怎知,我不明白?”
“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大抵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了吧……”阮如玉微微垂眸,“只可惜,我与他,已经天人永隔。”[1]
“抱歉,我……”
阮如玉摇摇头,她望着花姹,勉力一笑,“姹姑娘既然懂得这种感情,能否告诉我一句实话,三年前,究竟是谁杀了大梁太子萧景衍?”
花姹咬着下唇,“此事是门中机密,阮姑娘,我不能告诉你。”
阮如玉想了想,“那我换个问法,这件事同贾太后有关系吗?”
花姹迟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果然是她。”
“此事涉及两国朝局,我们各为其主,请恕我不能多言了。”
“姹姑娘,你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杀太子吗?”
“为什么?”
阮如玉轻吹盏中浮华,不疾不徐道,“因为芸娘。”
花姹不解,“这和芸娘有何干系?”
“姹姑娘难道忘了吗,当年,芸娘是因为什么离开建康的?”
花姹怔了一怔。
阮如玉继续说道,“太子生前推行科举取士,因此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寒门士子云昭之死肯定同他们脱不开关系,可这个案子最后却因为芸娘的证词草草结案了。太子觉得此案蹊跷,意欲重审,可他刚刚着手此事,就被人在东宫搜出了巫蛊之物,还被扣上了不敬君父的污名,姹姑娘,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所以,芸娘的失踪也与此案有关?”
“如果你真的感念芸娘的恩情,就请与我一道查明太子之死的真相,还他们一个清白。”
花姹动了动唇,“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阮如玉认真端详着她的神情,“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姹姑娘。”
“你说。”
“你同我阿兄当年真的是偶遇吗?”
花姹眸色一凛,“阮姑娘这是何意?”
“我虽然不在江湖,可江湖上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姹姑娘既然是十步门人,十步门又怎么可能会允许你在外面待那么久,还和梁人混在一起?”
花姹右手斟茶,左手却悄悄抽出了藏于袖内的匕首,她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年,姹姑娘应该是蓄意接近阿兄的吧,阮氏是大梁六大家之一,而他又是阮氏嫡子,握住了他,就等于把六分之一的大梁握在了手里。可惜我阿兄志不在此,所以,你们才又勾结了其他氏族,我说的对不对?”
“如你所言,我是为了利用沐玄才蓄意接近他的,但你方才也说了,沐玄心如野鹤,他对我并无用处,我为什么还要在他身边待这么久?”
阮如玉轻笑,“谁说杀手就不能有感情了?你若不爱阿兄,你左手袖内的那柄匕首此刻便已扎入我的心脏了,你哪里还会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只听“哐当”一声,那把匕首掉在了地上。
花姹拾起匕首,笑道,“阮姑娘,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你比你阿兄聪明多了,我不杀你,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她咬咬唇,“算我求你。”
阮如玉微一摇头,“你错了。”
“什么我错了?”
“你以为,我阿兄真的不明白你的心思吗?他只是装傻罢了。”
花姹手里的匕首再一次摔在地上。
阮如玉欠身拾起,她的指尖缓慢抚过冰凉的刀面,絮絮道,“阿兄今日肯让你来见我,就说明,他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他相信你不会对我下杀手,怎么说,我也是他的亲妹妹,姹姑娘,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往,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他对你的爱是真的。”
花姹眼眶微红,她阖上眼,“我今日就不该来见你。”
“姹姑娘是个性情中人,只消仔细想想便能明白,我方才所言对你并无坏处,恰恰相反,这能让你早些看清自己的心,对你而言,究竟什么更重要?”
阮如玉将匕首搁在案上,轻轻推了过去,“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想问什么就问吧。”
“前几日,皇上在元日朝会上遇刺,这件事是不是十步门的手脚?”
“不是。”
花姹见她似乎不相信,苦笑道,“你都知道那么多了,我也没必要单单瞒你这一件事,大魏使臣前脚才到大梁,后脚大梁皇帝就遇到了杀手行刺,我们皇上也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种蠢事?这件事,与我大魏无关。”
阮如玉点头,“好,我信你。”
“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件事挺古怪的,禁苑守卫森严,怎么就混进刺客了呢,刺客既然能进入禁苑,一定是个武功高强之人,一击不中,他就该快些逃跑,可他却被当场抓住,还吐出了太后这个幕后主使,这分明就是诬陷嘛,他的话,谁信呀?”
阮如玉冷笑,“空口白牙,血口喷人的事情还少吗,即便不是太后做的,皇上也不能不对她起疑心,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让她也尝尝被人诬陷的滋味!”
花姹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们大梁官场真是乱得很,这样看来,沐玄的所作所为,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人在江湖,总比身在庙堂自在许多。”
“哼,什么是江湖?什么又是庙堂?你身在江湖,谋的却是庙堂之事,而我入了庙堂,却还要找你这个江湖中人来问个究竟,岂不知,江湖即是庙堂,庙堂亦是江湖。”
花姹默了默,“阮姑娘见事明白,我很钦佩,只是,姑娘既然如此聪慧,也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何必非要趟这趟浑水,怕就怕,最后仇没报成,还溅了一身的血,得不偿失呀。”
“姹姑娘武功高强,明明可以在这乱世活得很好,可姑娘不还是选择以身入局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些东西远比生命更为可贵,我别无选择。”[2]
花姹重重一叹,“可惜了,如果我们出生在一个国家,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阮如玉笑笑,“现在就不能吗?”
“立场不同,只怕是难啊。”
“未必,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但愿吧。”花姹抬身起来,“阮姑娘,十步门中高手如云,赏令既下,即便我不杀你,也会有别人来杀你,沐玄或许能护你一时,但他不能护你一世,你千万当心。”
“多谢提醒。”阮如玉拾起案上匕首,递了过去,“姹姑娘,你的匕首。”
花姹带好斗笠,“送你了,留着防身罢。”
她抬手才要推窗,却又撂下了,“如玉,我提醒你一句,小心杜无崖,这个人阴险得很。”
阮如玉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阿姹。”
花姹从窗子一跃而下,她扑了扑手,瞧见阮文卓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花姹走上前,“怎么?不放心我?怕我杀了她回十步门领赏?”
阮文卓摇摇头,含笑看她,“你不会。”
花姹想起阮如玉方才的话,心中微动,她揽过阮文卓的胳膊,“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阮文卓看了眼芳菲楼,笑道,“这样的地方,我怎么敢进去,不敢,万万不敢。”
花姹轻嗤一声,“你就哄我吧,鬼知道你来过多少回。”
“阿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发誓,这地方我一次都没有来过,我们日日在一处练剑,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剑痴,除了切磋武艺,我甚少下山,即便下山,也总是和你一起,我去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你还不清楚嘛。”
“行吧,姑且信你。”花姹抬手帮他拢了拢风领,“沐玄,我这几日要回十步门一趟。”
阮文卓面露忧色,“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要弄清楚,不光是为了芸娘,也是为了我自己。”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啦,你不用担心我,我的剑法虽然没有你那么厉害,但也是能护住自己的,你这几日就好好陪在如玉身边吧,要杀她的人不少,有你忙乎的。”
阮文卓将她搂在怀里,认真道,“阿姹,答应我,无论怎样,一定要活着回来。”
“嗯,放心吧。”
[1]《诗经·邶风·击鼓》
[2]《孟子·尽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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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