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瞧太子一眼,并未说话。
太子问的问题,皇帝一样想知道答案。
他派人去长公主府传召,驸马还昏迷着未醒,长公主不放心,让人回了话,依旧守在驸马床前。
皇帝知他们夫妻情深,倒也不勉强,转而问孙公公,“少冲呢?”
“先头说是在睡着,太子殿下也在廊下守着,国师府门外也有百姓围着。至今未散。想必还未醒。”孙公公略一思忖便答道。
皇帝沉吟片刻,“伤得不重,那也该醒了。”
孙公公心虚。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他脚步不停,听着皇帝一道道口谕,跑这儿去那儿的,难以顾及细致上的东西,更何况小海伤着,大迎同他没打过交道,不会额外同他通气。
这都是长公主惹的祸事。
天下那么多奴仆不好打,偏偏把国师府被赐了主姓的家仆。
那可是随侍世代国师的世仆,又与旁的家仆不同。
暗暗把长公主痛骂一顿,孙公公使人又跑一遍国师府。
去的人回来说没瞧见少国师,国师府外的百姓不减反增,他费了老大力气才从百姓中挤进又挤出。
孙公公咂了咂舌,又问,“太子殿下可还在?怎么没把太子殿下请来?”
少国师一向护着太子,若是太子来了,少国师醒了自然会来。
小黄门擦一把汗,因为差事没办妥而满心惴惴,“没瞧见。奴才没在俞园瞧见太子,也没个问的机会,转道去了太子府,才知太子不在府中。”
难怪回来得晚了些。
孙公公思忖片刻,神色一顿,赶紧进御书房里禀明皇帝。
皇帝身子骨不好,但大家一直都觉得,有国师在,再不好也差不到哪里去。
直到前些日子的昏迷,给所有人都当头敲了引罄,顿时警醒了:又到了要变天的时候了!
按说,太子早封,变天也不过是储君即位,可太子的身子骨也不咋样,这些年又不得圣宠,在皇后“大度”赏的夹缝中求生,大家瞧得清楚,于是顺理成章地把太子忽视了过去,掰着指头想,皇帝还有几个皇子,应该如何站队。
大夏朝立长立嫡。
三皇子占了个长。
太子和五皇子占了个嫡。
三皇子之母为淑妃,母族不强,但正是因为不强,日后功成才有大功可赏。
五皇子是继后之子,母族强盛,胜算未免大些。
皇帝虽不曾亲眼瞧见这些人是怎么算计权衡的,但他亲自经历过血染登龙路,把一众拦路的兄弟和父皇的妃嫔杀了个干净,怎么会不知道一旦自己的龙体情况一旦泄露出去将要面对些什么。
只是自己就只余下这么一个无后的妹妹,疼爱惯了,便下意识觉得事情应当只和驸马有关,得把驸马抓来审,不可殃及长公主。
等他听了孙公公禀来的消息,想起早先就来了却一直被他一时间忘到脑后的风池,传来一问,方知云舒早就醒了。
听完风池带来的话,他后背惊出冷汗,“再传……不,摆驾国师府。”
与之同时。
太子正在厨房里打蛋清。
因为少国师大人心情不好,想吃甜食。
以往的那些甜食都吃腻了,她要吃新的,叫什么……蛋糕?
蛋糕胚子好做,把蛋黄打散了,再搅和搅和,揉上细细的面粉,放烤炉里边烤上了阵就好。
烤炉嘛,有仆参和大迎带着下人按云舒画的图在梅林里搭一个现成的。
一时间,好不热闹。
但这种热闹和太子以往所见截然不同,不是达官显贵们凑一堆的表面热闹,面皮一转,还不知心底藏了些什么。
他笑了笑,看向云舒。
显然不明白。
他们明明是同一类的人,为什么她这里能有这么纯粹亲切的热闹。
孰不知,云舒也看懵了。
自她十四岁以后,擦掉了眼前自己欺骗自己的迷雾,再看平日里打交待的那些人,他们的笑都是假的,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今日这些,却都是真的。
弥足珍贵。
她想要拿出手机把这些都录下来,没有手机,相机也行……
她一怔,突然间想不起来,手机是什么,相机又是什么。
等到从脑中千千万万的数据里的把这两样东西的概念翻找出来,又发现,这个世界的工艺是不可能有这两样的。
暗自叹息一声,一扭头,她瞧见了正盯着她意味不明的太子。
她问:“瞧什么呢?”
太子怅然,“咱们该是一样的。”
云舒只当他说的是他们的处境,怔了一怔,有些意外他竟看明白了,随即又觉得,他身为太子,是该看明白的,或许早就看明白了,只是藏惯了,“本就是一样的。”
太子垂眸。
手中的面团被他揉得忽遍忽圆,也不知到底该揉成什么模样。
“放模子里吧。”云舒提醒他。
大迎手艺好,模子的图纸一出来,她三下五除二就拿了几块废铁皮做成蛋糕胚模子。
太子意外俞园竟然能有废弃的铁皮子,但他没问。
自昨日那场要起未起的争端之后,他惊觉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恐怕已经让云舒感觉到了不适。
毕竟,他还不是太子,她也不是国师。
还没有到什么都能互通的地步。
他也有事情瞒着她,幸好,她也没问。
噢……
她问过的。
是他没答。
蛋糕胚子安静地躺在模子里,白白净净的,似乎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干净。
他瞧着与寻常的面团子没什么两样,但也知,云舒于吃一道上,甚是刁钻。
本就是向讨她开心,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逆了她。
“父皇传召多时。你当真不进宫去瞧瞧吗?”他问。
“不去。”云舒答得果断,“不开始打蛋清吗?”
她目光热切地提醒他,“打蛋清费时费手,若是现在不打,等蛋糕烤好了,还见不着奶油。”
“打。”从未见过云舒用这么热切的目光看向自己,太子一时间有点飘,“费点手能叫你出气,值。”
对于云舒不肯进宫,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
但作为盟友,他还是得提醒一句,“父皇心里素来清明。只是他是帝王,要权衡。”
“帝王术嘛。”云舒啧啧叹道,“少府以后也要用这样的权衡术来对我吗?”
“自然不会。你我……”太子亦答得果断,“生死同契,自然与旁人不同。”
只他自己知,说到“生死同契”四个字时,心里有点生闷。
云舒满意地点头,“你我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有些事,你没到时候不会告诉我,我也一样。少府,你我之间,我不希望像我和圣上一般用揣度人心的方式争狠斗勇。我不傻,但我希望,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放下防备,在他面前当个傻子。”
太子愕然,忘了手中的打蛋清的动作。
“快打。”云舒催促他。
她还等着吃蛋糕呢。
蛋糕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能让她觉得快乐。
心情好了许多,她也同太子多说几句,“这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若不是你待我赤诚,我也不会在众多皇子中选你。三皇子瞧着莽了些,却是个没坏心眼子的。”
太子沉默着打蛋清,心里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兴。
云舒又说:“我不会去见圣上,因为他没有给我有份量的交待。他舍不得长公主,我便能舍得他。”
到底是有过死亡记忆的人,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肠冷硬,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硬。
太子更加不高兴了,还有些慌。
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是不是会舍得他?
“他舍得的,或许不是皇姑母,而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泥。”他为皇帝辩解。
“不论是谁。我不在乎。”云舒抱着伤臂坐到门边,吃一颗临时小几上摆的冬枣,叹一声“真甜”,道,“这是最后的一茬了。谁都想抢最后的收成。”
谁慢,谁就可能分不到三瓜两枣。
只要是有这念头的人,都会来。
恍惚间,太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云舒。
他所知的云舒,记忆里的云舒,是只爱吃,不管俞园外之事的,甚至是……
她卧房之外的事情都不过问。
是从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呢?
打着蛋清的太子爷浑不觉把一簇蛋清泡儿打到了鼻头上,慢慢想着,是从她及笄之后,慢慢无声无息地换掉俞园的人开始。
而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惊觉云舒不似表面上那样单蠢。他才在做表面文章的时候,动了真正要让她与自己签下生死同契的心思。
很快,他就没有闲心思想东想西了。
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一个大男人两条胳膊,竟然真的仿佛要折损在一碗蛋清里。
皇帝来时,太子依旧与蛋清斗智斗勇。
云舒撩起眼皮看一眼,拖着断臂对着皇帝哼哼,“皇伯伯怎么来我这里了?是不是我院里的谁给皇伯伯报信了,舍不得太子给我做蛋糕,来寻我麻烦了?”
听她孩子气的话,皇帝准备了一路的话都没派上用场,像个孩子间的和事佬一般,故意虎着脸道:“说的什么话?你是朕亲封的少国师、如公主,谁敢寻你麻烦?不要命了?”
“谁寻我麻烦就会没命?那太好了,皇伯伯快给我作主!”云舒把断臂往前送了送。
皇帝尴尬地朝打蛋清的太子眨眼。
他一时口快哄过了头……
太子专注于打蛋清,没看到。
真没看到。
当然,看到了也不得没看到。
云舒是在帮他扫清障碍。
他若是给她置障,那就是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