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楼下传来天门楼大开的声音,云舒站起身。
也站起身来,太子亦步亦趋,小声地道:“你的消息有误,这十七年来,我遭遇了数十次暗杀……”
倏然转身,云舒惊讶地看着他。
比惊讶他遭受这么多次暗杀更甚的是,他瞒下了更多的暗杀。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瞒着?
他不以为意地指指脑子,道:“要活着,总是要用点心的。”
若是在及笄之前,云舒一定会笑话他把人想得太坏了,但是这两年的对身边人的观察,让她只能惺惺相惜地看着他,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
半晌,她道:“活着吧。我们都要活着。”
“少冲!”
听到楼下传来国师的怒吼声,云舒点点头,不再多问,疾步下去,“爹爹。”
见到女儿少见的轻快欢喜样,国师差点绷不住脸上动怒的表情。
两颊的肉抖了抖,他没好气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目光越过色厉内荏的国师,云舒看向他身后跟来的人,果不其然,看到了小海和谢理。
微笑着抱住国师的胳膊,她撒娇道:“爹爹,咱们谈谈。就咱们两个。”
跟在她身后的太子脚步一顿,看向她和国师。
看向太子,国师咬牙切齿地道:“请太子出去。你们也都出去。”
大门关上后,国师的大饼脸上立时呈现悲色,“闺女,你……”
看着国师,云舒略含歉意地点头,“爹,我要帮他。”
“我不同意。”气急败坏地甩开云舒,国师往楼上走,黑底金红莲线纹的金线莲华服的。
行到楼上签定契约的房间里,他停步转身,沉声道:“别以为他是太子,就一定能成为皇帝……”
“他可以的!”
看着女儿坚定的神色,国师噎了片刻,道:“太子秉性纯良,仁善好欺,若是早几代,会是适合的明君,但……”
见他说到一半又停了,云舒追问道:“但什么?”
神色复杂地思量片刻,国师道:“我直说了吧。就算早几代,他也不合适。当今圣上善是个守成之君,努力让国富民足,但只富不强……北边燕狼早已垂涎,咱们若是不能挑选出一位杀伐狠辣的帝王,日后咱们的子民就是燕狼的羊!”
深居十六年,安心当米虫十四年,云舒不问政事,确实不知现在的大夏面临着这样的危机。
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道:“这些年我亲眼所见,他处处受欺,时常遭遇暗杀、意外……这样还能好好地活着,他必有过人之处。或许……只是为了自保呢?”
摆摆手,国师衣上的金红纹路在长明灯的光芒下滑着流光,“就他这样,疲于自保,身不强体不壮的,要靠显弱才能苟且偷生,再有过人之处,也不是咱们大夏需要的第八代君王。少冲,你愿意当国师,为父一定会为你寻一位合适的君王,让你能活得轻松些,长久些。”
“论及狠辣,爹爹想用谁?五皇子吗?”转着腕间的流珠,云舒分析着,“圣上共四子二女,二皇子性子火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三皇子耿直,无心帝位,只有五皇子……但女儿绝不会扶持他。”
“为什么?”被戳破心中所想,国师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不明白,“嫡庶长幼,五皇子只比太子小一岁。同样是嫡出。”
眼前闪过那颗让她不适的肉痣,云舒皱眉。
即便她已经立刻把恶心感给压下去,国师还是察觉出了她的不适,“你对五皇子如此不满,可是他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
无须云舒回答,他已经认定了答案,“既是如此,那他就不必考虑了。现在尚且欺负你,日后等你与他签下了生死同契,还不知要如何用你。”
“用?”听着这话有些奇怪,云舒问道,“生死同契不是让两人成为再无猜忌的亲密战友,生死与共吗在?”
“哪朝哪代的帝王会需要一个亲密战友?”国师自嘲着,“一山不容二虎,帝王身侧,岂容他人酣睡?咱们既然得了这份荣宠,自然要付出我们的代价。”
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他摆摆手,“旁的不消多说,总之你先不要站队,等日后,为父亲自为你挑选合适的人……”
“没有以后了。”用力闭上眼,缓缓睁眼,云舒道,“爹,你三日后会被圣上派出,留女儿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国师府,女儿需要盟友。”
震惊地瞪大眼,国师一掌撑住桌子,“这件事,我刚刚才在宫里与圣上定好时间,你是如何得知?”
脑中飞速转动,国师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个答案,看云舒的目光越来越疑惑,“哪怕你安排了人在宫里,那个时候,也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因为……圣上是对他耳语的。
“我就是知道。”垂眸微笑,云舒道,“爹爹抱我回府的时候,就知道我与众不同,又何必多问?”
闻言,国师瞳仁骤然缩紧,“你说什么?”
没理会他的问题,云舒轻声道:“之所以会定在三日后,是因为后日是我的生辰。爹,你一走,圣上又病着,我若没有盟友,不过就是任人宰割的羊。”
抬起头,睁大一双泛着水汽的眼,她坚定地道:“原本,我不想同你说的,左右你走了之后,山高路远的,顾不上府里事宜。但你今日来问了,我便说了罢。爹爹既不同意我解除婚约,便纵容我这一次,左右我才是自己人生的第一负责人。”
国师语重心长:“孩子,三思而后行,你造成不要也钻牛角尖啊……”
闻言,云舒收了所有的表情,认真地道:“如果想活着是钻牛角尖,爹爹,你就让我钻吧。”
她道:“这是个吃人的世界,我想活下去。与太子已签下生死同契。”
“你!”惊愣半晌,国师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但此时面前已不见云舒身影。
“糊涂啊!”他慢慢地叹出一口长气,颓然道,“也罢……左右我此去……”
走出天门楼的云舒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角落里站着的太子,对大家笑道:“无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到俞园,云舒收了所有的表情,坐到桥边,看着池里的金鲤飞跃,轻嗤,“咱们挺像的。没了我,你们就会被人打捞了去吃。但我,也总有顾不及你们的时候。”
“姑娘,天冷,进屋吧?”
听到小海一如既往地温声嘱咐,云舒看她一眼,拒绝她的搀扶,慢慢往屋里走,“太子呢?”
“太……太子……”难得地结巴了一回,小海疑惑道,“太子说姑娘今日受委屈了,要亲自去给姑娘做点好吃的?”
在她看来,今日若真有人受委屈,那也是谢理或是太子,轮不到云舒。不过,她自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沉默着迈进门槛,云舒坐进罗汉榻里,看她往炭盆里添炭,“小海,你跟了我许久了吧?”
听着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小海夹炭的手一抖,炭夹上的炭滚入盆中,打在火红的炭块上,发出星星光点,“婢子是家生子六岁被送到姑娘身边,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婢子一直都知道,姑娘是婢子一辈子的主子。”
“倒也不必一辈子。”见她那么紧张,云舒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你想自由了,和我说。我会给你。”
“不,姑娘别赶婢子走……”急着朝主子跪下,小海解释,“这辈子,婢子只会一件事,就是伺候姑娘。若是离了国师府,叫我如何活下去?只是婢子能拦住谢二少爷,拦不住国师……也不知为何,国师一看你们从后门出去了,就知你们去了天门楼……”
扶起她,云舒叹道:“瞧你,这么慌张做什么?我自然是信你的,也就是问问你意见罢了。我这身体,当真离不了你的,只是担心,我或许没那么长的寿命,没必要连累了你。倒不如早些为你谋算。”
果真一切在按梦里的时间线发展,小海跟着她,也只会如梦里一般的结局。她不希望一个真心为她着想的人走向那样的路,她也怕这一赌成了输者,依旧护不住小海。
说着话的工夫,太子到了门边,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正是时候。你们都出去吧。”松开小海,云舒好奇地看向他,“我头一回知道一国太子也会去那种地方。”
大迎跟在太子身后,端着托盘进来,放到桌上后,对小海打手势。两人退到门外,带上门,却没离去。
小海失神地站着,大迎则猫在门缝边听里面的人说话。
见屋里没有旁人,太子便不拘谨,径直坐到云舒对面,把托盘里的碗分别放到两人面前,“身边不一定时时有人护着,要活着,总要会些东西。倒也没做什么复杂的东西,一碗酒酿红粮汤圆,加了少许桂花、芝麻,你且尝尝。”
看着眼前和以往变了一个人一般的太子,云舒下意识地去看他左手中指,伤口犹在。
下意识地把手指屈了屈,藏住伤口,太子微笑着,“别看,丑。”
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她突然间就懂了,随即笑道:“你这性子,倒同我一样。给人瞧着的,总是好看舒服的,不好的,藏着。”
“我们本就是一类人。”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圆,太子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平静地道:“沉默的狮子,像猫一样温顺,一个人的时候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虽然你是国师之女,众星捧月,所有人都宠着你,但是,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不是真心的,宁可不要。谁知道那里头是藏着刃还是毒药呢?不管是哪样,都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