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楚稚酒只是一个幼年的断肢胚胎,与其他断肢不同的时他能够被时不时地观测到生命体征。这个会在夜晚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树桩子是当时所有科学家们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他们企图破解它的奥秘,以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楚稚酒,哦不,树桩子的模仿能力极强,虽为断肢,但它的形态竟然不是单一的,它具备某些藤蔓植物和海底动物拟态的功能,能够变换成其他形态,直到有一天,它吞噬了一个误闯入雨林试验场的小男孩。
“它似乎很喜欢人类形态,从那之后总是时不时地变幻成人,而这时上面决定为它寻找一个“母亲”,于是只是实习生的我,很荣幸地被选中了。”薇薇安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目光寂寥。“当时一起的还有另一个男实验员,也就是阿酒的‘父亲’。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漫长试验过程中一个良好的转折点,直到后来有一天,意外发生了。”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只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无法控制它了。于是向往自由的‘楚稚酒’杀掉了所有人,消失在了丛林里。有奄奄一息的实验员对最早一批赶来的救援者说,它是以人类形态展开的屠戮,你能想象吗?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手里拎着一把刀,稚嫩的脸上全是迸溅的鲜血。当时他还不能够完全将自己的能力和人类形态相结合,按理说以原本的形态杀人会更加方便,但他没有。所以我时常想,这场屠戮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他送给自己的盛大的‘成人礼’吗?”
“当时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场。在看到了现场的照片后,我第一次生出了逃离的想法。当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于是我迅速办理回国手续,领养了你。然而不久之后,如你所见,我再次见到了它,我这才明白,这是我的宿命,我逃不脱的。”
林垂檐想起了那个楚稚酒回来的深夜,大雨滂沱。
“由于我们之间办理了合法的登记手续,再加上他很确定我会守口如瓶,所以这里被他当做了据点。我也被要求着重返基地。我一直隐瞒着楚稚酒在我这里的消息,之前的档案也比销毁了,随着他越长越大,渐渐地,没有人再去追究这个曾经惊艳了整个断肢科研届的小怪物。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去过问。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他会去我的实验室,了解M国断肢制造的进展。”
“我们目前的领导早就不是在实验室里死掉的那人,相比于追求永生,他更注重现实利益,迫切地想要跟政府以及军方勾结,贪财又惜命。后来一次意外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于是基地开始进行人体改造,制造断肢军队。我不理解,但他的想法是等到实验成熟了,他就可以带着足够花几辈子的钱去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等等!”林垂檐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你是说,他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制造大量的断肢,而是金钱?”
“对。严格意义上,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科研工作者,而更像一个商人。”
林垂檐感觉大脑有些割裂。他回想起上一世收到的薇薇安的信,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上司致力于清洗这个由人类占领已久的世界,所以他也一直以为他们才是末世的制造者。但现在说法却出现了分歧,假如说基地里的人并不想要毁灭世界,那么真正想要毁灭这一切的,就是伪造并替换了薇薇安给他写的信、一直在监视着基地的……楚稚酒。
前世他所看到的,都是楚稚酒想让他看到的。
“你怎么了?”薇薇安看他脸色发白,有些担忧地开口。
“我没事。”林垂檐无力地摆了摆手。“继续。”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楚稚酒并没有人类的情感,他的一切行为和表现都是出自最原始的拟态生物本能,虽然我与他能够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但那也是因为他需要我的身份为他作掩护,一旦不需要了,我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林垂檐听出了她话里的心酸,联想到前世他确实是在楚稚酒成年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薇薇安了,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
“所以我想劝告你,不要再进一步了。”薇薇安按住他的肩膀,目光里流露出真切的疼爱与关怀,“维持现状我还能够多护着你一段时间,假如说,假如说你真的答应和他在一起,那么之后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你我所无法预料到的。”
“等等……”林垂檐忽然意识到什么,忍不住纠正,“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他……”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脸都要憋红了。
“你不用否认,我看的很清楚。”薇薇安沉默了良久,轻声开口,“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偷偷放你离开这里,但是你扪心自问,你会走吗?你愿意离开他吗?”
我不会,可那是因为我需要阻止他,我想要活下去,我不想看到他犯下和之前一样的过错。林垂檐在心里为自己拼命辩解,但望着薇薇安坦诚的双眼,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喃喃道。
薇薇安揉了揉他的发顶,嗓音疲倦,“我订了下周一的机票,在这之前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如今虽然自身难保,但趁着如今你还没有完全陷入,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离开,过一个安稳的、正常人的人生,你还年轻,也还有机会,不要等到最后再追悔莫及。”
可是我已经无处可退了。巨大的哀恸涌上心头。林垂檐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楚稚酒产生这样复杂的情感,还是在知晓他是怪物的前提下。他感觉自己数年来引以为傲的理智和自律尽数崩塌。
他终于有些理解前世楚稚酒对他说的话。如果他不爱他,为什么会反复地救他,只是纯粹的亲情吗?如果他不爱他,为什会一次次原谅他,相信他的骗局,难道他真的有那么愚蠢吗?他感觉自己好像得了某种心理疾病,总是幻想着自己在拯救别人,但拯救的过程中会爱上被拯救的对象吗?这样的爱是畸形的吗?
眼角有些湿润,他听到薇薇安叹了口气。这时房门被大力推开,楚稚酒站在门口。“说完了吗?”他神色冷淡,夹杂着些许不耐烦,但目光在触及到林垂檐时,意外地柔和了起来。
林垂檐心如乱麻。他擦了擦眼角,慌忙站起身。“谢谢您,我先回去了,今天很累了,您早点休息。”
刚出门,林垂檐就被大力拽着胳膊,一直拖到了楚稚酒的房间里。“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楚稚酒冷着脸问。
“没说什么,只是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
楚稚酒沉默了会儿,突然问,“你很介意?”
“介意什么?”
“我不是人。”
“……”林垂檐嘴角抽搐了两下,“你觉得我不应该介意?你软禁我,还威胁要杀了我。”
楚稚酒阴沉着脸,来回踱步,“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不会觉得你只是‘说说而已’。”林垂檐说,“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想活下去。”
“她说我会伤害你,你就信了?”
“我不相信任何说的话,我只相信我所经历的。”林垂檐叹了口气,想要推开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
“你经历了什么?”楚稚酒一脸莫名其妙,“又是你那些个奇怪的梦? ”
林垂檐不想跟他讨论这些,“比起这个,我更介意你什么时候会毁掉这个世界。”
“我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楚稚酒反问他。
“你没有这个想法吗?”
楚稚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片刻后,他开口,“我只是想活下去。”
“不受任何人控制地、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林垂檐坦白自己的想法。
林垂檐心乱如麻。经验告诉他不应当相信楚稚酒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但他下意识地又会将眼前这人与前世的楚稚酒分开。
他有着和之前的楚稚酒截然不同的信念,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也傲娇,毒舌,动不动就声称要把他给吃了,但事实上每一次都没有真正想要置他于死地。他面冷心热,牙尖嘴利,但秉性善良,和那个偏执傲气、老奸巨滑、撒谎成性的楚稚酒有着本质的区别。
“那你呢?”楚稚酒低头,持续逼近,一双深邃的眸子闪烁着幽幽亮光,“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林垂檐烦躁地一把推开他,转身朝外走去。“你让我自己静静。”
楚稚酒被他推开,却没有生气。他站在黑暗中,注视着林垂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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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哥!”
“林垂檐!”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渍滴到了脸上。林垂檐恍惚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他又回到了上次重生后被囚禁的院子里。
他躺在摇椅上,旁边一树雪白的梨花开得正盛,风里带来雨后泥土的气息。青年伏在他身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掉落,哽咽到泣不成声。
林垂檐抬了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脸。他没说话。楚稚酒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对不起,我错了,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脆弱又无助,像是易碎的玻璃,充满了祈求。
这怎么会是楚稚酒?他根本就不会这样。林垂檐自嘲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
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要睡,让我再看看你,求求你了……”
历经一夜风吹雨打的梨花花瓣在地上铺了一层,青年就跪坐在冰冷的青石板砖上。
“我不该那样对你,我知道错了。”他喃喃道。
“你没有错。”林垂檐睁开眼,疲倦地望着头顶斑驳的天空,“你只是习惯了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习惯了所有人的顺从,习惯了用你强悍的无所不能的力量去教训任何一个不满足你心意的人,对对不到的东西,你抬一抬手指,便能毁掉。”
“……”
“你和我说你错了,但你心底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如果你觉得你做的这件事不对的话,那么意味着你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改。”
“我会去改。”楚稚酒声音发紧,“只要你收回那句话。”
“……哪句?”
“那天你说你恨我,恨不得亲手杀死我。”楚稚酒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
“……有什么意义呢?”林垂檐扯了扯嘴角。“无论是你突如其来的道歉,还是你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承诺,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楚稚酒没说话,抓着林垂檐的手指却猝然收紧。
林垂檐放任他的动作。眼前的天空越来越模糊,他也感到一阵无法抵抗的晕眩袭来。
楚稚酒比他还要急切,凑在他的耳边想要说什么,但林垂檐已经听不清了,他的意识缓缓抽离,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刚舒了口气,却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正粘在自己身上。
少年无声无息地坐在他的床边,大半个身体都浸没在晦暗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