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记 第28章 第 28 章 兄长（三）

午间，孩子们都乖乖地坐在食堂里，等教习开饭。孙亦尘带着宋璟到靠窗的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两碗杂粮饭、一碟青菜、一锅清澈见底的菜叶汤、一碗铺了好几片咸肉的雪里蕻，正中放着黄色的炒蛋，想必这就是今午最好的菜了。

宋璟似是早有心理准备，面上并无半点惊讶嫌弃之色。倒是孙亦尘坐下便忙解释道：“大人今日造访，本该美酒美食相待，但是私塾条件实在有限，大人若是不好将就，忘轩便告个假去街上酒肆吃吧。”

宋璟摇摇头拿起筷子：“本来今日就打扰了你，还让你告假接待我？咱俩之间倒也不必这么客气。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旋即他望了望周围的餐桌，只见孩子一桌，教习们一桌，他和孙亦尘在最里间一桌。但似乎只有他们和孩子两桌上有饭菜，门口的教习们哈着气搓手还在等待。宋璟立即明白了什么，又看着孩子们围坐的那桌上只有咸菜萝卜、热汤喝杂粮饭，便将桌上的炒鸡蛋端了过去，温声道：“来，孩子们，你们吃。”

孙亦尘看着他的举动，没有反对。

宋璟重新坐回来，拿起碗看向门口问道：“你们这里平时都是让孩子先吃，他们吃剩下的吗？”

孙亦尘点点头。

“忘轩在此教书，也是辛苦。我听说临安城内有不少富商的请你去当老师，怎么你都拒绝了呢？其实若有时间，做个补贴工作也不错。”

孙亦尘放下碗筷道：“忘轩懂大人的意思，只是前两年家母病重，实在是挪不出时间。而且这间私塾虽然破旧，孩子们却单纯好学，在这里教学也是乐事一件。”

宋璟点点头，“令堂现在身体可好？”

“已经快要痊愈了。”

“哦？恭喜恭喜。”宋璟终于把话头转到想问的事情上了。“看来云沐霄的医术确实不错。”

孙亦尘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抖了一抖，他知道宋璟肯定是为那封信来，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看过内容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人是为我的信来的吧。”

宋璟向来喜欢他的聪明和直接，盯着孙亦尘道：“是，也不是。”

孙亦尘疑惑地回望他。

宋璟压低了声音道，：“你的信，圣上给我看过。邓大人待你亦师亦父，你们信件往来也很正常，只是你和云沐霄交往属实是下策。”

“我知道。”

“你不必紧张，既然有苦衷在身，没人可以责怪你。相比之下，云沐霄的字条更让人费解担忧。”

宋璟夹了菜给孙亦尘，示意他吃菜吃饭。

孙亦尘想了想，还是问道：“圣上……对那颗夜明珠和纸条，如何看法？”

宋璟笑了，“你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嘛。那自然是好好探查一番的。多余的你也别问，我也不会说。”

孙亦尘点头，闷声吞了口饭。“大人若是不嫌弃，改日我再请大人……”

宋璟还是笑着打断他：“改日？我过两日便回京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京城再聚吗？”

孙亦尘语塞。

“哈哈哈哈哈，要是京城再聚，我倒是很乐意赴约。”宋璟笑着眯眼道，“但是，你会回去吗？”

孙亦尘眼神晦暗不明。

“忘轩兄，他很挂念你。”

孙亦尘不敢回话，气氛有些僵住。

“看到你的信，他很是为知晓你的行踪而高兴。两年了，你故意隐居在此，他也放任你如此，但你，倒真是一点消息都不给。”

“大人，我早已是一介草民。”

“哦？有治国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志的草民吗？“宋璟苦劝道，“忘轩啊，两年了，你还在介意那场大火吗？”

孙亦尘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再往后便是万丈悬崖了。他本以为宋璟只是来探听夜明珠的消息，没想到却把话口转到了这一茬。

他不知道宋璟知道多少当年的事情，即便什么都不知他也不想再提。

他正思索如何回答，却听宋璟自顾自道：“世人都说我是圣上跟前大红人，其实我知道，他却欣赏和信任的，其实是你。“

孙亦尘不禁在心内嗤笑，欣赏可能是有，但是信任？

若真是信任，便不会同意他辞官回乡，远离京城。

若真是信任，当年他在金銮殿上被百官口诛发难之时，便不会只有宋濂一人站出来为他舌战群雄。

若真是信任，便不会宁愿让他困在火海差点丢掉性命，也要烧了他要找的资料。

宗人府何等重要之地，监管森严，十步一防，怎么可能他和宋濂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有宫女失火，且不偏不倚燃烧的是他所在的那个单间呢？更何况那天乌云蔽日，潮湿闷热，并不是天干物燥的时候。

孙亦尘躺在病榻上想通这一层的时候，他便知道，乌鱼子是如何死的了。也知道他也查无可查。可怜宋濂白白判了个错案，终日自责抑郁，甚至想主动辞职。

两年了，他以为自己云淡风轻地过着朴素的生活，却原来仍旧没有熄灭心中的那场大火，那场让他信念动摇、失望透顶的大火。

他不会再想回京去。

孙亦尘如坐针毡，生硬地说道：“大人说笑了。只怕是那位也不敢肯定我是否应该回京。如今这样，忘轩很是欣慰。”

宋璟自知言多必失，解释道：“我倒也不是来做说客的，忘轩不必紧张。“他自然是希望孙亦尘回去的，云沐霄的字条让京内开始戒备，让圣上每日忧思紧张。他确信一定会有危险发生，他希望孙亦尘能像从前那样发挥聪明才智，成为他们护驾的左膀右臂。

毕竟，圣上曾评价他：“不止状元之才，实乃朝纲栋梁。”

看孙亦尘已经起了戒备，宋璟又转而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忘轩不要介意。”

“大人客气了。大人来看我也是尽了故人之谊，忘轩还是能拎得清。”

宋璟笑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快要回京了，我那个惹人嫌的弟弟，若是总来叨扰你，还请忘轩不要生气，多多包容。”

孙亦尘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修之很好，这两年沉稳了很多。大人放心，他没有对我造成困扰。”

“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宋璟刚想形容两年里宋濂如何失魂落魄地打探他的消息，想了想还是止住。有些心思，他这个当哥哥的不介意，并不代表对面的这个人也不介意。宋濂自己也说过，只求自己坦然，并不想强迫对方。算了，就随他去吧。

“大人怎么了？”

“哦没什么，他这几年单纯冲动的心性是收敛了不少。但毕竟临安不比京城，没了父兄护佑，没有家人在侧，若再无重要之人陪他度过，只怕加倍地寂寞难熬。”

孙亦尘觉得此言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只道：“修之自会有他的福报，大人不用过于担忧。”

宋璟点点头，心想，希望你能多陪陪他，他这两年过得很苦。但是说出来谁信呢？宋濂最不想让人看到的，就是他掩藏起来的痛苦吧。

言罢，宋璟起身告辞，孙亦尘连忙送他。行至门口时，小莲突然出现，对宋璟道：“公子，那老鸨查到下落了。”

宋璟招招手让她下去，和孙亦尘客气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只剩孙亦尘站在原地喃喃道：“老鸨？”

孙亦尘还在出神，一个年轻教习跑过来，拿着两锭白银元宝道：“哎呀，那位公子似乎把这个忘了。”

孙亦尘看着雪白的元宝道：“收下罢，这是他给孩子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