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郎君,晏郎君。”
云晏回神,淡淡地应了声:“无妨。”
“方才见您似乎不怎么开心,是想到什么事了吗?晏郎君可以和小的说一说,小的愿替晏郎君分忧。”笙歌真诚地注视着云晏,云晏吞咽下面片,目光骤然冷却。
笙歌扑了扑睫毛,被云晏冷峻的目光盯得发毛,只得怯声开口:“晏郎君为何这样看小的?”
“别忘了你的身份。”
笙歌抿唇低首,“嗯,晏郎君恕罪。”眉宇间悄然生了几分薄凉。
朝食过后,二人来到梨春园。
“岑娘子人在何处?”云晏负手而立,看向伶人燕儿。
“晏郎君请随小的来。”燕儿的目光扫过云晏身后的笙歌,微笑颔首。
三人驻足于厢房前,燕儿叩门道:“岑娘子,晏郎君求见。”
未及声音传出,房门先一步打开,只见岑娘子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侧身示意:“晏郎君,快请进。”岑娘子看了眼笙歌,收起笑意。
燕儿端来茶水和糕点,俯身离去。
“晏郎君光临寒舍,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我们准备一番,可不能怠慢了您。”岑娘子抬手抚了抚鬓发,柔声道。
茶杯落案,云晏浅笑,“岑娘子客气了。”
岑娘子看向一旁站着的笙歌,正要张口,却听云晏说:“对了,昨夜我擅自将笙歌带回府上,还未来得及告知岑娘子,还请岑娘子见谅。”
听云晏如此说,岑娘子也不好再责怪笙歌,便笑着说:“晏郎君哪的话,梨春园中的优伶若能得到晏郎君的青睐,是他们三世修来的福分,该感谢晏郎君怜悯他们才是。”
岑娘子的话语如细针般不断扎向笙歌的耳畔,笙歌紧扣住手指。
“岑娘子此言差矣。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不过都是在依靠自己的努力顽强地活着。实不相瞒,我很敬重他们。”笙歌看向云晏的背影,少年的嗓音徘徊在笙歌的心口处,
他的声音像是被文火慢炖过了一样,温沉低哑,缓慢地烧着笙歌眸底的波光。
岑娘子面露惊诧,眸中又闪过一丝欣慰,反应过来,急忙拭了拭眼尾,“晏郎君所言甚是。未曾想,像晏郎君这般身份尊贵之人竟能体恤我们此等卑贱之人。”
“岑娘子无需自贬。如今的云都城中谁人不知梨春园响当当的名号。岑娘子一介女流能独自撑起这偌大的戏园,背后艰辛不言而喻。在下敬重岑娘子。”
云晏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还请岑娘子今后对梨春园中的优伶多加照拂,莫让酒客再欺辱了他们。”
岑娘子怔了许久,方连连颔首,“晏郎君说的是,奴家日后定会多加照拂他们,请晏郎君宽心。”
云晏拂袍起身,“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告辞。”云晏转身离开。
岑娘子紧随其后,“晏郎君,我让笙歌送送您。”岑娘子回首,示意笙歌。笙歌会意,急忙跟去。
袍摆拂过门槛,云晏侧首俯视笙歌,“回去吧。”语罢,云晏便欲拂袍登上马车。
“晏郎君留步。”笙歌喊住云晏,云晏循声望去。几近正午的阳光灿烂明媚,照落在少年清秀的面容上。他莞尔一笑,俯身作揖:“多谢晏郎君。”
云晏只颔了首,便曲身走进车舆。
目送马车消失于巷口,笙歌方回到梨春园。
甫踏入梨春园,便撞上了迎面而来藏怒宿怨的秋茂华。一众人将笙歌团团包围,只听秋茂华一声厉呵:“把他给我带走!”
未及喊声出嗓,口中便被强行塞进布巾。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笙歌感受到整个身体被迫搭在一个壮硕的肩膀上,只能徒劳地胡乱踢蹬。
不知过去多久,笙歌的视野方才明亮,呼吸顺畅多了。可眼前的人却让她再次窒息,剑眉蹙起,口中津液洇湿布巾,恐惧窒塞着咽喉。
“笙歌,你不是挺能跑的吗?继续跑啊。”眼睑上的肉堆挤着粗眉,显得那笑容越发猥琐。
笙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连连摇首。
秋茂华端起茶盏吹了吹,微眯着眼,“怎么,不跑了?”嘴角扬起,露出一排黄牙。
见笙歌仇恨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秋茂华的语气更加猖狂,“别以为昨晚去了姓晏的那里,你就真以为自己抱上了个大靠山。我呸!实话告诉你,那个姓晏的虽是太子伴读,说白了,就是太子的一条狗。更何况太子自己也是条狗,是皇帝的狗。”
语罢,秋茂华嗤笑一声,是轻蔑,也是嘲讽。
“众所周知,如今的朝堂分裂成两派,一派是皇帝派,一派是东方派。”秋茂华拂袍翘起腿,“你知道老子是什么身份吗?”
笙歌摇首。
“老子是大理寺的司直。虽说只是个六品官,不及那个姓晏的官大,但老子是东方派啊。东方氏作为开国元勋,历经四帝,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岂会因为那欲加之罪而就此倒塌?所以,老子背后的靠山才是最稳固的。”
笙歌支支吾吾了半天,秋茂华示意手下把笙歌嘴里的布巾拿掉。
笙歌长缓一口气,咽了咽津液,“你怎么就确定那是欲加之罪?”
秋茂华倾身靠近,悄声道:“老子岂会不知……那狗皇帝的心思?”
“秋郎君慎言。”
秋茂华啐了一口,不屑道:“其实那件事大家都清楚,只是有些人碍于皇帝的面子不敢说。”
“什么事?”
秋茂华摆手示意旁人退去,然后拂袍曲身,平视笙歌,“世人皆知,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那不仅是朋友之妻,也是臣子之妻,还是恩公之妻。可他却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妻,仗着自己至高的权势,软硬相逼,逼得东方将军和詹将军战死沙场,最后竟连他们的孩子都不放过。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不全靠东方氏在背后的支持吗。”
“真是猪狗不如的白眼狼。”秋茂华粗眉横立。
笙歌眉眼低沉,掩饰着眸底的水色,“秋郎君与小的说这些是何意?”他的声音变得低哑。
秋茂华收起内心的愤怒,转而平和地说:“笙歌啊,你这么聪明,不会看不出老子对你的心思吧?”
秋茂华的手指抬起笙歌的下颚,目光打量着笙歌精致的五官,“跟了老子,老子帮你脱去贱籍,你以后说不定还能走上仕途,保你性命无虞,甚至前程似锦。怎么样,我对你还是相当厚道的吧?”
秋茂华笃定笙歌会答应他,所以他也不急,只静静地盯着笙歌的眼睛。那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偶有几点水花,转瞬便息。
睫毛弯起,唇瓣抿开:“多谢秋郎君好意,笙歌心领了。可惜小的见识浅薄,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小的是粗鄙之人,只知官阶对应着权势,自是越高越好。所以小的只想攀附甚者。”
秋茂华愤而甩开笙歌的脸,一脚踹向笙歌的胸口,“贱人!老子给你台阶下你都不要,非要自讨苦吃是吧?”
秋茂华拉起衣袖,“好啊,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笙歌紧捂住脑袋,将身体蜷缩成团,原先瘦小的身形在几个魁梧高大的男人面前显得柔弱又可怜。一脚接着一脚扑来,笙歌紧咬唇齿,强忍住喉腔内翻腾的血腥。
视野逐渐模糊,直至脑海中最后的清醒将要湮灭,一声踹门如狂风般牵制住那铺天盖地的踩踏,耳畔依稀传来一句女子的厉声:“住手!”
“笙歌是我梨春园的人,我梨春园的人你也敢动?”那是岑娘子的声音。
一缕轻叹窜出笙歌的唇角,眼睑无力耷拉,湿润的睫毛终于如扇铺散。
再醒来时,笙歌半睁开眼,恍惚间看见一片斑斓的乌桕树顶,羽毛似的触感滑过手背。
那是乌桕树的叶子吗……
笙歌抿了抿干裂的唇,满是酸苦的口中突然多出一丝甜味。笙歌肯定,那是饴糖的甜。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饴糖了,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尝到饴糖的甜味。
眼尾逐渐洇湿,一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起伏的胸口处一直在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喉处窒塞的热流不断吞咽口中艰涩的咸腥。她不愿再喊那个人的名字,宁愿自己被这片刻的幻象活活憋死。
笙歌闭上眼睛,不愿再看那片乌桕树顶。兴许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产生那么不真切的幻想。
不可能是他,一定是幻觉。笙歌在心里这样麻痹自己。
与其被这样的幻觉牵着走,倒不如自己主动掐断最后一缕火苗。
胸口处的起伏渐渐平缓,笙歌忍痛吞咽喉处黏腻的咸腥。饱满的额头沁满细汗,紧咬的嘴唇现出惨白的颜色,没有一丝活血。
松开胸腔内的最后一丝喘息,蜷曲的手指舒展。笙歌只觉得身体在慢慢陷入静谧的深海,感受到奔流的海浪正逐渐漫过身体,直至淹没整张脸,覆盖住口鼻,缓缓下沉。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这次醒来的时候,笙歌看见面前树影斑驳。那是乌桕树的影子,随着微风而摇曳,手背再次感受到轻轻的羽毛似的触感。
只要有风,无论风大或小,乌桕树一定会落叶。所以那一定是乌桕树的落叶。
只不过这次看见的是一片晦暗的乌桕树,没有斑斓的树叶,却依旧繁茂如盖。笙歌在脑海中细细地描摹着,她觉得此刻的乌桕树应该是郁郁葱葱的。
她想起,淹没在光海中的那片翠绿是油亮灿烂的,如果能尝一口,一定是鲜嫩多汁的。
从前流浪在外,她因为饿极了,总是找乌桕树的落叶吃。落叶还是刚刚脱离枝头的那一刻最新鲜,最好吃。但她个子不高,只能吃地上的落叶。落在地上的叶子吃起来是又酸苦又干涩,叶子里的汁水都被榨干了。
那时候,笙歌最大的心愿就是每日都能吃到新鲜好吃的乌桕落叶。最好可以爬到树顶,尽情享受独属于自己的饕餮大餐。待到吃干抹净,再向远处眺望一眼,看看那个人有没有来找她。
她一直都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