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入鞘,云晏点了蜡烛,眼前方有了一盏明亮。云晏拂衫落座,剑鞘置于桌案上,一双黝黑的眼睛正灼灼地盯着笙歌。
“我凭什么救你?”
笙歌跪地伏身:“笙歌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奢求晏郎君怜悯。但梨春园的其他人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小的一时糊涂而连累了他们。小的只求晏郎君出手救他们。”
面前一声轻笑,“可我并非佛陀,没有必要去救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你说对吗?”
汗水打湿伏地的手背,笙歌紧蹙起眉宇,“晏郎君说的是。”
笙歌缓慢挺直上身,抬首对上云晏的双眸,“不过晏郎君派人监视小的,难道不是因为小的于晏郎君而言并非无用之人吗?既是有用的棋子,我若是晏郎君,定当加以利用。晏郎君说过,人生百味,当尽数品尝,方不悔此生。不知晏郎君可愿一博?”
良久,云晏嗤笑一声,拂衫起身。
云晏俯视笙歌,暗影笼罩住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他俊朗分明的下颌,红润的薄唇勾起:“你这个优伶怕不是那只扑火飞蛾的转世,这辈子还是想要引火上身吗?”
如玉长身在笙歌的脸上覆了一层灰霭,耳中只听见一声坚定:“若晏郎君是黑暗中唯一的火光,小的愿学飞蛾扑向希望。”
“你怎么确信一定是希望呢?”薄唇收起笑意。
“晏郎君若愿意救小的,从今往后,晏郎君便是小的唯一的希望。”那声音依旧透着坚定。
身前回荡着少年清朗的笑声,笑声渐息。笙歌看见,那薄唇扬起了一抹明媚好看的弧度,抚平了笙歌眉宇间的紧蹙。
“很可惜,我不是你的希望。”声音坠落,无情地扯下笙歌悬空的心脏。
扒在青灰色地砖上的指尖泛着惨白,笙歌无力低首。
正在怅惘之际,骨节分明的手指蓦地掐住笙歌尖细的下颌,笙歌被迫抬首,仰视靠近的脸庞。
“我有条件。”
那挑起的眼尾处点着一颗褐色的痣,浅淡的褐,快要融进他秀白的肌肤里。
“小的答应。”笙歌脱口而出。
“我还未说条件,你这便答应了?”
笙歌凝目云晏的乌眸,“嗯,小的愿助晏郎君一臂之力。”
掐在下颌处的手指有了一丝松动,“我就喜欢和明白人说话。”云晏拂袖,负手而立。
“晏郎君想要小的做什么,小的便做什么。”
云晏转身走向桌案,提壶斟了两杯酒,“简单,不过是在梨春园中做我的眼线。”
云晏走来,递给笙歌一杯酒。笙歌俯眼,玉杯盛着绫波酒水,水面映出他狡黠似狐的微笑。
笙歌接过酒杯,闭目一饮而尽。云晏悠然地抿着酒,目光投定笙歌微红的脸颊。
笙歌抬首问:“不知晏郎君是要小的监视何人?”
“大理寺司直,秋茂华。”云晏拂衫落座。
笙歌怔住,凝目面前的男子,微弱的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半明半昧。
“是。”
“你不好奇原因吗?”
“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须臾,云晏施施然起身,绕过屏风,褪去外衫坐于床榻上。“今夜便于此处休憩,明日我再送你回去。”
笙歌起身,目光扫过房间。
云晏拍拍身侧的床榻,温声道:“睡这里。”
笙歌慌乱伏地,“晏郎君不可,小的贫贱之身怕是会弄脏您的床榻。”
透过屏风,那身形清瘦,双臂向后撑着上半身,昂首俯视笙歌,声音冷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笙歌握拳咬牙,缓慢起身走向床榻。云晏的目光扫落笙歌的衣袍,“要我帮你脱吗?”
笙歌抿紧唇,卸去蹀躞带,脱下外袍。下一秒,云晏握住笙歌瑟缩的手腕,轻松将笙歌拉上床榻。云晏从身后抱住笙歌,闭上双眼,“睡觉。”
与男子灼烫的身躯贴近,笙歌只觉浑身发热,身体不自觉地想要向外侧挪动,却被云晏抱得更紧。笙歌不由得绷紧身体。
云晏的气息不断扑向笙歌的脖颈,不似梨春园里的酒客粗浊沉重的呼吸,他的呼吸却是纯净而甘冽的,是山间清泉,也是松林长风。
他应是个干净的人。
眼睑垂落,笙歌放缓呼吸,卸去了防备。
翌日天刚亮,晏府门前便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秋茂华带人赳赳地冲进府邸,“都打听清楚了吧,确定人在此处?”
身后跟着的人连应着“没错”。
秋茂华环顾萧瑟的庭院,面露嫌恶,嘴里咕哝了句:“府上连个下人都请不起,一副穷酸样儿,还有胆抢老子的人,呸!等会别留情,给老子往死里打!”
话说着,一群人便包围了厢房。
秋茂华提袍,一脚踹开厢房的门,阔步踏入房间,环顾了眼房间,径直绕过屏风。
一声厉吼将榻上的二人瞬间惊醒:“贱人!”
床幔掀开,一位相貌白净的少年拢着衣襟坐起,睡眼惺忪地看向秋茂华,半晌,带着沙哑而温沉的嗓音开口:“你是何人?”
秋茂华愣了愣,又揉揉眼睛,这下总算认清眼前人。秋茂华扑通跪地,行了个大礼:“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此处竟是晏郎君的府邸,贸然闯入,还请晏郎君恕罪!”
身前没有应声,秋茂华抬眼,短圆的额头上硬是挤出了好几道褶子。
“秋司直怎的,还想继续看我与笙歌玩乐吗?”云晏伸手挑起笙歌的下巴,侧眼看向直愣愣地盯着这边的秋茂华。
秋茂华回神,目光掠过云晏敞露的衣衫,急忙提袍起身,“不不不,小的这便离开。”
正要转身挪步,秋茂华又俯身道:“晏郎君记得找人上府邸门口的牌匾。”
云晏假装“哦”了声,“我记起来了。前几日我遣散了府上下人,没成想他们走的时候竟连着我那块牌匾一起顺走了。多谢秋司直提醒。”云晏笑了笑。
“那小的不打扰晏郎君了。”秋茂华行礼离去。
木门吱呀一声,云晏放开怀里的笙歌,系好衣带下榻。
笙歌瞥了眼站在门口的人影,忙开口问:“晏郎君为何突然遣散了府上下人?昨日夜里小的想沐浴都无人服侍。”
“自然是为了方便同你在此做些愉悦之事。还有,昨日夜里我们不是共浴了吗,你莫不是在嫌弃我?”云晏套上外袍,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的人影。
笙歌穿上外袍,“小的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弃晏郎君?晏郎君,日后小的还想同您一起沐浴。”笙歌的笑声比女子的都要动听。
“待日后修建浴池再说。”云晏的声音带着几分宠溺。
“日后又是几时啊?”
“这就等不及了?”
厢房内不断传出调笑声,门外的秋茂华忍不住啐了一口,便快步离去。
见纸窗上的黑影消失,笙歌伏身在地:“多谢晏郎君出手相救!小的斗胆,敢问晏郎君,岑娘子他们可安好?”
云晏推开木门,“走吧,去看看。”
耳廓一动,笙歌起身跟上云晏的步伐。
府邸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侍卫凌玉伫立于马车旁,“主君。”
“今日不用了。”云晏摆摆手,便向一侧行去。笙歌对凌玉作了个揖,便跟着云晏穿过小巷。
“晏郎君这是打算徒步行去梨春园?”笙歌看向云晏高大的背影,青丝如绦随风拂动。
“你知道何处有朝食吗?”云晏放慢脚步。
笙歌讶然,“晏郎君是从未在外吃过朝食吗?”见前面人侧首睨了眼自己,笙歌只好恭敬回道:“前面街市向东行半柱香便是听竹堂,听竹堂的朝食适合晏郎君此等身份之人。”
前面人沉默片刻,启唇:“你平日在外吃朝食都去何处?”
笙歌怔怔地看向云晏,不知不觉间已经和他并肩而行。“小的平日里吃的朝食比较简陋,怕是不合晏郎君的口味。”
“无妨,带路吧。”云晏的目光扫过街市两侧的商贩,眼神不禁黯淡。
云晏随笙歌走进一敞棚下,云晏顿了顿,看着陈旧的木制桌椅,一时难言。笙歌用衣袖擦了擦木凳,示意云晏落座,“晏郎君,请吧。”见笙歌爽快落座,云晏只好拂袍落座。
“曾叔,来两碗馎饦!”
云晏望去,见笙歌真心欢喜,便问:“你就这么喜欢吃这家的馎饦?”
笙歌毫不犹豫地颔首,“先前没有饭吃的时候,都是曾叔施舍的我。曾叔心善,每每收摊后都会把卖剩下的馎饦给我吃。呐,以前我就是在那个角落里吃饭的。”笙歌抬手指向远处乞丐聚集的角落。
“幸好遇到了曾叔……”笙歌看着远处的角落,眼眶不禁泛红,见云晏看向自己,又急忙埋首掩藏。
膝上的手指渐渐蜷曲,袍上揪出道道深比沟壑的褶皱,云晏低首,扑闪着湿润的睫毛,一滴泪悄然缀上眼尾。
“馎饦来喽!”曾叔端着两碗馎饦走来,看了眼云晏,转头问笙歌:“笙歌,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笙歌有些犹豫地看向云晏,正要开口,却听云晏笑着回:“在下姓晏,是笙歌的朋友。听笙歌说,曾叔家的馎饦好吃,便来尝尝。”
曾叔眉眼弯弯,唇上斑白的胡须高高扬起,“既是笙歌的朋友,那这顿便算是我请你们的。”
“不可。”云晏正要取下腰间的钱袋,却被曾叔按住手腕,“晏郎君若觉着好吃,下次再来。”
言罢,曾叔便离去了。云晏见此,只得作罢。
云晏侧首之际,对上笙歌的笑眼,“晏郎君,快尝尝。”笙歌从筷笼里取出一双木箸递给云晏。
云晏接过木箸,夹了一块面片放进口中,“如何,是不是好吃?”笙歌倾身凑近,歪头去看云晏的脸。
云晏看向笙歌,那弯眸如月牙,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东方婧的笑颜。墨色的瞳孔逐渐放大,眸中水色微澜,激起胸腔内的阵阵波涛。
“晏郎君,怎么了?”
木箸上紧扣的指尖白如象牙,通红的双眸中藏着一丝难言的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