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涌入房间,榻上素衣扑腾了几下双腿,蜷曲的手指舒展开来。笙歌艰难地拉开眼睑,蹙鼻一嗅,昨夜的酒香馥郁未散。睫毛扑闪着,杏眸静静地凝望天板,唇角呼出一缕舒坦,这才撑身坐起。
青丝垂落身侧,抬手之际,胸前裹布瞬间松落,笙歌急忙捂住胸口。俯眼看去,衣襟半敞,裸露出松散的白色裹布。笙歌一怔,环顾房间四处,见房中无人,方松了口气。
笙歌褪去外衫,迅速裹好胸前白布,将榻上凌乱的衣袍一一穿好,便赤足下榻。地上七零八落的酒壶闯入眼帘,笙歌愣了半刻,拾起挡路的酒壶,再起身站定时,登时一阵头晕目眩,掌心用力按着昏涨的脑袋醒神。
厢房外传来婢女的声音:“笙歌郎君,奴婢给您送午膳来了。”
笙歌应声“嗯”,婢女便将午膳端进房间。笙歌向桌案走去,问婢女:“你知道晏郎君在何处吗?”
奴婢屈膝行礼,回道:“主君于东厢房用午膳。”
目光扫过桌上午膳,笙歌想了想,“麻烦将午膳送去东厢房,我与晏郎君一同用膳。”说着笙歌便欲走出厢房。
婢女急忙拦住笙歌,面露难色地说:“主君让奴婢转告您,他今日想于东厢房内好生歇息,让您莫要去打扰。”
“晏郎君是身体不适吗?”笙歌关切地问。
婢女先是摇首,而后走近笙歌,低声道:“听闻晏郎君一宿未眠。”
笙歌怔了怔,歪首抚摸着透红的耳廓,“我知道了。”
“奴婢告退。”婢女俯身离去。
笙歌拂袍落座案侧,撑肘托腮,望向窗外。
几只喜鹊飞落枝头,呖呖鸟鸣萦绕耳畔,在心头莫名添了些许烦闷。汤匙一圈圈地搅动着碗里的枣沫粥,温热芬芳的枣香不断窜进鼻息,却还是挥不散脑中昏昏沉沉的酒意。
东厢房。
床榻上鼓起的被衾不停地翻动着,终于,被衾向下掀起,露出了一张忧愁怨愤的红脸。
“主君,您要用午膳吗?”这次是凌玉的声音。
“不吃!”
门外的凌玉蹙起剑眉,仔细思索片刻,再次启唇:“可您这样一直米水不进,身体会支撑不住的。阿耶最是担心您的身体,若被他知道,定会斥责属下。想必您也不愿属下受到责罚吧?”
木门吱呀一声,凌玉手里的食盘被夺走,木门再次落锁。
凌玉提高嗓音说:“那主君可一定要吃完啊。”
凌玉附耳去听房里的动静,这才放心离去。
云晏将午膳放在案上,便去盆架前舆洗,手指反复擦洗着嘴唇,迫切地想要洗净唇上的印记。良久,云晏用布巾擦干脸,原先的薄唇变得微微红肿。
落座案侧,云晏俯眼看向身前的午膳,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厌恶的气息似是仍旧缠绕在自己的唇角,泪珠不争气地一颗颗掉落在案,不一会便浸湿了案角的宝相花纹。
云晏咬住下唇,用袖子拭去脸侧泪痕,泄恨似的将冷蟾儿羹划进口中,未及咀嚼,便将一碗羹囫囵吞咽入腹。鼓成球的腮帮一边翻动着,灼灼目光一边紧盯盘中鹅炙,像猎人恨不得将眼前的猎物拆吃入腹,舔咂干净方能停罢口舌之欲。手指扯下鹅炙的一腿,便大口撕咬起来,鹅炙上的椒盐刺激着味蕾,紧实的鹅肉在齿间辗转,最后碾磨成渣。
汤匙掷案有声,云晏绕过屏风,一手掀起被衾,被衾飞扬,覆住少年清瘦的身体。
凌玉走近厢房门前,叩门道:“主君,今晚需要设宴吗?”
榻上沉默良久,传出一句沉闷的少年声:“改日。”
凌玉看了眼身后的笙歌,又继续追问:“改日是何时?”
又是一阵缄默,清亮的声音传出厢房:“你何时问题变得这么多了?”
凌玉看向笙歌,无视笙歌的连连摇首,对云晏坦诚道:“不瞒主君,是笙歌郎君问的。”
笙歌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眼,唇角咧出一丝轻叹。
“滚!”一声厉吼响彻庭院。
凌玉靠近房门的手蓦然停住,笙歌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房门。空气一瞬凝滞。
凌玉迅速转身,推搡着笙歌离开,“还是改日再来吧。”
笙歌抬首看向凌玉,“凌侍卫,想必是小的昨夜惹怒了晏郎君。日后,晏郎君的餐食还是交由小的来送吧,小的想借此向晏郎君赔罪。”
笙歌的视线从凌玉的下颌滑向那紧抿的薄唇,唇瓣稍稍松动,陡然冒出一句:“你昨夜究竟对主君做了什么?”
笙歌仔细回想了一番,忽然如鲠在喉,僵硬的笑容浮现在那张脸上,指尖滑过唇瓣,一抹桃粉悄然爬上脸颊。
凌玉俯眼看去,“笙歌郎君,笙歌郎君。”
笙歌回过神,迟疑着说:“小的就是没唱好曲儿。”
凌玉蹙眉不解,“可主君对身边人一向宽容温和,我倒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半分愠怒之色。”
“那是因为你们和他无仇无怨。”笙歌咕哝了句。
“笙歌郎君在说什么?”
笙歌摇摇首,说了句“没什么”,转而开口笑道:“凌侍卫还是放心将晏郎君的餐食交给小的吧,保证晏郎君不出三日,定会食欲大增!”
俊秀的少年郎负手蹦跳着向前,红绦在浓密的乌发间若隐若现,回首之时,高髻青丝随风飘扬,拂过院中翩跹起舞的翠叶,如蝶灵动,如莺曼妙。
凌玉驻足,望着这一幕入了神,仿佛有一根红线从心底剥离,原先捆缚住心脏的红线随之溃散,鲜活滚烫的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恍惚间,凌玉想起儿时练的童子功。气沉丹田,运气缓急尽在一呼一吸间,力从气中出,一拳袭去十分力,瞬间打通浑身经络。热血在体内澎湃如波涛,沸腾着,翻滚着,燃烧着少年久久不曾跃动的心脏。
直至夜阑人静,凌玉仍旧无法忘记那一刻的悸动。
凌玉坐在瓦顶之上,一侧手臂搭着曲起的膝盖,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剑身如松伫立。阵阵微凉的夜风拂过耳廓,颈侧的经脉难以发觉地浮动着,凌玉感受到体内的那股热流经久不息。
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西侧的那间厢房,房中烛光恹恹,人影绰约。不出片刻,烛火熄灭,房中一片昏暗。
夜色静谧,宽长的手掌抚住心口,少年喃喃自语:“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西厢房。
笙歌平躺在榻,手指捻起一缕青丝,青丝弯如月,发梢点落在手背上。
指尖聊赖地环过发梢,一圈又一圈,嘴里嘀咕着说:“昨夜真是大意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我的女儿身……啊啊啊啊,怎么办?只记得亲了他一口,其它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了……”细长的手掌覆盖住脸庞,双腿扑腾如鱼尾。
少女的唇角扬起一抹羞涩可爱的弧度,被沿拉至颌面下方。手指弯曲,凸起的指骨含在两片唇瓣间,贝齿来回磨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那还是我第一次……”
少女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脸颊贴上冰凉的藤枕,脸上的炙热方缓解了些。
“不过,他今日看上去……难道是因为我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可他不是有断袖之癖么,那被男子……不对,他若是不喜欢我的话,那肯定会嫌弃我……”笙歌长叹,又翻回了身,伸展开四肢。
“那看来只能让他喜欢上我喽。”笙歌一脚踢开被衾,翘起腿,“如果他喜欢上我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怀疑是我杀了郎仲,这不一举两得?”少女咬了下指甲,匿笑一声。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少女的气息趋稳,手指伸向半空,“是时候把他忘了……”
手指蜷曲成拳,拳头收紧再松开,最后坠落被衾。
东厢房。
手臂覆盖额头,通红的眼睑泛着肿,薄唇气出一言:“哼,他还有脸来给我送饭,谁知道他有没有在饭菜里做什么手脚。我就算是饿死,也绝不会吃他送来的饭。”
云晏斜睨了眼桌案上的饭菜,便翻身向里。
“那可是我第一次……我都未曾亲过婧儿妹妹,就被这种人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衣袖反复摩擦着嘴唇,唇上的疼痛逐渐麻木。
“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否则我一定把你抽筋剥骨,大卸八块!”指尖深深陷进藤枕,齿间擦出丝丝火花,不断撞向手中摇来晃去的藤枕。
“说不定他当初就是这样勾引郎仲的……”云晏翻身平躺,思索道:“如若真是这样,不如我牺牲一下,就让他……不行不行,这样的话,我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云晏无奈叹息,侧首看向身边,手背搭落在藤枕上,“婧儿,如果你在我的身边,你会让我怎么做呢?”
藤枕上的手指逐渐蜷曲,指尖扣进湿热的掌心,带着万分思念的低语窜出少年的唇瓣:“婧儿,我好想你,你究竟在何处?你还记得子粲哥哥吗?子粲哥哥真的没有背叛你……”
苦涩的泪珠滴落枕面,睫毛缓缓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