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王府的马车辚辚驶过,惊起檐角铜铃一串清响,镜花攥着衣角,眼见那支缠丝珍珠钗在素绢里忽隐忽现。
“这钗是西市张记的新样式,你主子必定喜欢。”贺云起将绢帕对角折成方胜模样,又递到那镜花手中,“就说是我留你说话误了时辰,这样断不会让单娘子为难你的。”
镜花慌忙摆手,双螺髻上的银铃铛叮咚作响:“王妃折煞奴婢了,不必如此破费的,我们做下人的......”
话未说完,车辕猛地颠簸,珠钗险些跌落,云起伸手托住镜花的手,却见小丫鬟腕间两道紫痕,在藕荷色窄袖下若隐若现。
“李府近日可还太平?”云起佯作整理鬓边的步摇,目光掠过镜花低垂的眉眼,“方阿满在你家过得可好?”
“小满姐姐......早不在李府了。”镜花拉了拉腕子上的衣袖,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
“不在李府?”见镜花那般怯懦胆小的模样,想是不会撒谎,莫非单秋月真是那般菩萨心肠的好人?李家真是宽容待下的主家?见长姊年纪到了,真放她出去嫁人了?
不对不对,长姊是通房丫头,岂是能随意放出府去的?
云起瞬觉这其中必有隐情,忙轻拍那镜花的肩头:“是怎么回事?你且不着急,慢慢说来听。”
“其实奴婢也不甚知道内情。”那镜花紧张得直咽口水,“王妃恕罪,是真的,当时奴婢还未跟着单娘子贴身服侍,只是个洒扫丫头,内院许多事,只是耳闻一些,并不知究竟。”
镜花所言也有理,云起并不打算为难,只是催她快些说下去。
“小满姐姐有了身孕,要抬做姨娘,本是要指了奴婢过去伺候,奴婢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可谁知过了两日,公子忽然说,要送她去庄子上养病。”镜花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小满姐姐虽有身孕,可身子一向都好,哪有什么病症需要静养呢?”
“那后来呢?她……她的孩子呢?”云起的指尖嵌进肉里,她想起许多年前上元灯节,长姊在扬州河畔放莲花灯的模样。那时阿满穿着杏子红对襟襦裙,鬓边插着新摘的白玉兰,笑着往她手里塞糖人儿:“我们阿盈将来定能嫁个好郎君。”
“后来......奴婢就没再见过她了,府里渐渐也没人记得她。”镜花的声音越来越小,“二公子的姨娘媵妾是最多的,哥儿姐儿的也多,他不会在乎这一个的。”
云起听完,狠狠啐了一口,这个李昌源竟是这样的混账王八羔子,她早该想到的,就算没有单秋月的刁难,跟着这样的爷们儿,单纯心软的长姊怎么能过得好?
“送去了哪个庄子?你知道吗?”农庄?野户?长姊只身带个孩子,难怪好些年都没有音讯,云起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继续问道,“离京城可远?。”
镜花抬了头,她忽然发现,凌川王妃那双噙着泪的眼睛,和方阿满竟如此相似,于是赶忙答道:“雨酿小庄,就在京郊,从龙阖门出去,往西走,那庄子小只怕是不好找。”
没事,她沿路去问就行了。
回府时,那孙妈妈正趁日头将里屋的东西张罗出来晾晒,忙得不亦乐乎。听小丫鬟说王妃回来了,还纳闷怎么回的这样早,就见云起心事重重地进来。
“怎么?和人拌嘴了?”孙妈妈倒是关切。
“没有。”云起淡淡,那竹月和皎玉跟在身后,也连连摇头。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孙妈妈见不是拌嘴吵架,也放心了,手里依旧忙自己的活计,“方才有小厮上来说,咱们王爷又去青州了,你说这王爷也真是,离家快半月功夫了,也不见得来信,你别怪我老婆子多嘴,你待王爷,也太不上心……”
那孙妈妈一抬头,面前早不见了云起的身影。
这云起本就没听那孙妈妈讲话,径直进屋,便和衣歪在那榻上,盘算着如何躲避这许多人的眼线,去那京郊的雨酿小庄接长姊回来。
竹月和皎玉觉得自家姑娘今日古怪,在那马车上和李家的丫鬟嘀咕许久,如今却发呆不理人,只当她是又病了,索性今日许千逢要过来号脉调方子,便不急着去请郎中,只等他来了一并看。
“姑娘,要用些柿子糕吗?”皎玉觉得那糕点软糯醇香,先替云起尝了一块。
云起摇摇头,她如今可没心思吃东西,雨酿小庄不是千醉坊,她断不能借着夜深人静赶路过去,夜里路上无人可问,就算是有,也不知是人是鬼。
但若是白日出门,铁定逃不过孙妈妈的法眼,她用不了王府的车马,也支使不了人,皎玉和竹月虽还算可用,可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她们去请马车,鱼目混珠般把自己“偷渡”出府去?
云起的眉头拧得像麻花,任凭下人们送什么吃喝玩乐的东西,她都不看一眼。
“王妃,许郎中来了。”进来通传的是皎玉,这一瞬间,贺云起灵光乍现,立刻有了法子。
“郎中在里面看诊,你们怎等在外面?多不像样子。”孙妈妈瞧着竹月和皎玉都在外头守着,想着贺云起与许千逢孤男寡女的不成体统,放了手里的东西就要进去。
“王妃看诊之事本就秘密,奴婢们自然得守在外面,不然哪个王府里的丫头进去听见了,府里人不知该怎么笑话姑娘呢。”皎玉找理由信手拈来。
“是啊,妈妈您就自顾忙去吧,这大门开着,能有什么的?”竹月也催道。
孙妈妈本以为今日只有贺云起不正常,如今看来这两个又不知犯了什么病,主仆三个肯定背着她使坏呢,便不顾这二人阻拦快步进了里屋。
此时许千逢才给云起号完脉,见那孙妈妈进来,忙回话道:“王妃近日太过劳碌,身体有些虚弱,这两日得好好让她卧床休息,绝不可让人进来打扰。”
贺云起虚弱?孙妈妈看着她面若桃花,唇色亦是不点而红,不禁疑惑:“王妃这气色不是挺好的吗?”
“这……这只是表面看着还算好。”许千逢眼神有些躲闪,幸而孙妈妈未曾察觉,“实则王妃已然虚不受补,气血两亏,吃再多的滋补品也是徒劳。”
孙妈妈别的不懂,气血两亏倒是略知一二:“这可是妇人的大病,那王妃好生歇着,许郎中有什么话,只管和我们说。”
那许千逢连连应声,收拾好药箱便同孙妈妈出去,末了还留给云起一句:“一切只管交给小人,王妃放心。”
许千逢的确是个可靠的,次日五更的梆子响过三巡,西角门的铜锁“咔嗒”轻响,贺云起探身出来,便见一顶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早已等在门外。
“王妃倒是准时。”许千逢一身桃花衣,梳着随云髻,把云起唬得差点从马车上滚下去。
“好端端的,你怎么扮上女子了?”贺云起再看看自己,向小厮借来的破衣烂衫,脸上抹好的锅底灰,贴心让竹月画好的胡子,俨然一副乞丐模样。
许千逢也哭笑不得,昨日时间紧迫,倒没功夫细论这些:“我是男子,若不扮成女子模样,旁人看见有损王妃清誉。”
“清誉这东西自在人心,眼脏看什么都脏,何况我今日可是为着救命的事。”瞧那许千逢扮成美女当真是天衣无缝,云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今日你是回娘家探亲的许娘子,我是护院来福,可别穿帮才是。”
“是,姑娘,不对……来福。”许千逢很快进入角色,“不知今日出城所为何事?”
“去接我的亲姐姐和外甥,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云起喃喃,“若有什么不测,起了冲突,你可就别再演了,赶紧回来拿着凌川王府的帖子去报官。”
哪怕这个王妃不做了,也要让姐姐过上平安舒心的日子。
马车出了龙阖门,一路向西而去,一边走云起一边问,起初路人以为她是要饭的花子,不肯搭理,后来还得许千逢这个“娇美小姐”出马,才问出些线索来。
路途虽不远,可直到过了正午,马车才将这二人送到庄上。
不知是不是天色阴郁的缘故,这庄子看起来荒凉无比,又小又破,云起下了马车,装模做样地扶了许千逢下来:“姑娘当心。”
两人还一本正经的演了几句,岂料这方圆一里之内,目之所及,别说人了,连个活物都不曾看到。
“且进去找找吧。”这雨酿小庄的境况,比贺云起想象中糟糕得多。
这是个早已荒废的农庄,里面尽是些破茅屋,守在这庄上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残,见了生人皆是避之不及。
“可见过一个姑娘?从京城来的,来时有着身孕,如今孩子该有一岁多了,高挑个子,扬州口音。”云起努力描述着,但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长姊,已经说不出多么确切的特征了,“她叫方阿满。”
二人就这般从头问到尾,还将本是带给长姊的吃食散出去不少,才在一个老人的蹩脚官话里,得到了长姊为数不多的讯息——那老头指了指北边的一处山头,要带他们去那边找。
贺云起眯缝着眼睛远远望过去,那山头上,密密麻麻生着竹子,也看不清上面有几户人家。
长姊带着孩子,还住在山上,定是物资匮乏生活不便,这地方如此穷苦偏僻,早知多带些衣裳和食物了。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动身上山吧。”见贺云起的担忧写在脸上,许千逢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