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进邀月阁,远远便见院外乌压压挤着数十仆妇,两个穿葱绿比甲的小丫鬟竟叠着罗汉往窗缝里瞧,廊下洒扫婆子拄着苕帚踮脚,连倒座房浆洗的粗使丫头都沾着皂角沫子蹭过来。
“作死的蹄子们!”孙妈妈将禁步摇得玎珰作响,蜜合色的衬袍在风里翻卷,“王妃驾前也敢这般没体统!”
众人闻言慌忙退至芭蕉丛旁,有个梳双螺髻的丫头踩了鹅卵石,只听得“哎哟”一声,手里捧的定窑茶盏又摔作八瓣。
“糊涂东西......”孙妈妈正想发作,却听得苏见月嘶声哭骂:“你们这些黑心肝的......”
彼时两个穿靛青比甲的婆子正将她按在黄花梨玫瑰椅上,裙裾上沾着打翻的胭脂米粥,腕间银钏子早甩到博古架上,砸得那汝窑梅瓶晃了三晃
“是怎么了?”云起瞧着这满屋狼藉,不得不佩服这苏见月的战斗力。
“回王妃的话,苏娘子不服这禁足的规矩,非要出门去,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一个婆子躬身回话道,看那苏见月要起身,又一巴掌给按了回去。
瞧那娇美侍妾瞪着双眼睛,想是若没人制住她,又不知道要和谁厮打,云起便先作和气道:“苏娘子,你早上去淑云堂和我厮打一场,罚你禁足难道是不应该吗?现在你又在闹什么?”
“苏娘子今日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府里也断断不能容你。”孙妈妈与云起一唱一和,其间也少不得对上几回眼神。
“是啊,哪家能容得你这样闹腾的侍妾?王爷出门在外,家宅若不安宁,叫他如何安心?”云起便顺着那话茬,“若再无理取闹,就赶你出去。”
“我娘要死了!”苏娘子突然滚下椅子,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金累丝花钿迸落在地,混着泪与血在砖缝里洇开,“城南漏屋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你们这些吃菩萨饭的,只知道克扣我的月钱,还要赶我出去。”
苏见月忽然咬住唇,血珠子顺着下巴滴在交领处,染得衣襟一片猩红,看着十分吓人。
云起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恍惚又见贺府柴房蛛网垂落,自己抓着木栅栏哭喊,若不是贺三姑娘非要吃那碗白玉鸡脯汤,扣着她不让出去,说不准还能见娘的最后一面。
“取十两库银。”云起眼眸微动,似是盈盈有泪,“备顶青绸轿子,着两个妥当人跟着。”见苏娘子怔忡望来,又添了句:“明日戌时三刻不归,我便着人拆了你家茅棚。”
孙妈妈急着拉了云起的衣袖:“王妃,咱们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朝令夕改岂不儿戏?”
见云起无动于衷,又凑上去低声道:“王妃的威势还没立起来,哪有自己戳自己脊梁骨的?到时候下人们都知道蹬鼻子上脸了,更是没处立足。”
“等她回来,继续在邀月阁反省就是。”贺云起心意已决,丝毫不肯动摇,“难不成要人家舍掉亲娘就为了在府里禁足?这死规矩能比的上人伦亲情吗?说出去倒让别人议论咱们王府苛刻。”
孙妈妈正拉着云起的衣袖不肯罢休,只见个老妇踱步进来:“老婆子我竟不知,凌川王府早成了个没规矩的府邸?”
众人望去之时,正见那椿萱斋里的朱嬷嬷,那老嬷嬷盛气凌人,定是受了她主子的委托而来:“王妃贵为正妻,上不能侍奉高堂,下不能约束妾室,管家几日闹得阖府鸡犬不宁,这掌家之事实难服众,合该把钥匙牌子还来。”
孙妈妈听罢面若黄纸,正要开腔与她对峙,却被那朱嬷嬷的眼风钉在原地:“苏氏娘子跋扈任性,府中不可再留,念及侍奉王爷三年有余,特赐白银三十两,以作补偿。”
“你过河拆桥!”苏见月听罢这话,勃然从那地上起来,指着那朱嬷嬷的鼻子大骂道,“狗娘养的老娼妇,方才送银两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拿六两脏银子就想买断我的前程,算盘打的太响了些。”
“苏娘子失心疯了。”朱嬷嬷冷笑道,大局已定,这一场似乎椿萱斋大获全胜,“把她送出去,永生不可再进府中来。”
“且慢。”苏见月话中有蹊跷,云起倒想一探究竟,因而忙起身拦道,“苏氏虽有过,然孝心可悯,这样小题大做地赶人出去,甚为不妥。”
王妃发话,众婆子陷入两难,那苏见月见事情转圜,忙从那妆台屉子里掏出个钱袋子,一把掷到那朱嬷嬷脸上,足足六两雪花银子,正击中那婆子的右眼,疼得她“哎呦”直叫。
“死婆子你听好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姑奶奶就把你家主子的勾当说上一说。”苏见月也不顾那满身血腥,招呼那丫鬟仆妇到前厅来,“今日那王太妃给我封上六两银子,我当她是多好心,原来不过派个婆子来提点我,让我给咱们这位新王妃使绊子,偏我糊涂信了她的鬼话,不曾想她竟是个过河拆桥的毒妇,趁着王爷不在府中,竟要逼我去死!”
苏娘子百般哭诉满腔委屈,朱嬷嬷口不择言厉声咒骂,好一场热闹的大戏,还得贺云起这个“公道人”出来说话:“事实昭然若揭,原是各自有错,我虽是个受害者,但也不是那起子心眼小的,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瞧热闹的人不禁暗自佩服,四下也嘁嘁喳喳般赞那王妃贤德。
“竹月去请郎中来,朱嬷嬷的眼睛可马虎不得。”云起继而吩咐那善后之事,“苏娘子既已经不着急出府去,便在这邀月阁正经思过两日吧。”
翌日,秋高气爽,正是赏花喝酒的好日子。
云起应邀至李长吟的闲逸堂,才发现她只请了自己一人。
“嫂嫂这大忙人居然有时间请我?”云起笑道,见李长吟等在游廊旁边的花厅里,又问,“春哥儿好些了吗?”
“好些了好些了。”李长吟赶忙过来拉云起入座,“本宫要谢你,还怕你如今管家差事忙不赏脸来呢。”
“哪儿的话?嫂嫂有什么可谢我的?”贺云起想着,上回赵书柘带凉平嗣王出京城,李长吟已然拿了补品谢了,如今怎的又要这般大费周章。
“可不是得谢你,不然这么好的蒸螃蟹从哪里来?”此时厅上摆了饭,两个婆子端着好几盘螃蟹上来,那肥美鲜香,倒不输凌川王府的,李长吟一面招呼云起入席,一面说,“春儿生辰那天,府里事情实在是多,哥哥他房里来人也没去陪着,听下人们说,是你替我陪着的。”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陪着说说话罢了。”瞧着那长吟已经开始动手拆蟹,云起也忙帮着斟酒。
“弟妹不知道这单秋月,如今把我那哥哥栓的牢牢的。”李长吟有些苦涩般轻皱眉头,有些自嘲般,“她舒心了,回去枕头风吹一吹,倒比我去送翡翠物件儿讨好他们强。”
云起不禁想到那日飞扬跋扈的单氏娘子,如何吊着眉毛申斥贴身侍女,叹道:“那这单娘子可是个人物,她若在,你哥哥屋里的姨娘可没有立足之处了吧?”
“可不是,别说姨娘了,娘家嫂嫂如今都闭门不出。”李长吟把那一碟子蟹肉推过来,见云起在原地愣着,忙催道,“快尝尝,别拘礼,只当在你府上一样。”
蟹肉鲜甜,美酒清香,可在云起嘴中却食不知味,越是知道这单秋月的底细,她越是放心不下长姊,见她一面是迫在眉睫。
“嗣王妃,镜花送东西来了。”梨落趋步上前,这声音虽轻,倒依旧入了云起耳中。
“送的什么?且送到房里去吧,本宫陪客走不开的。”李长吟吩咐道,“让他们轻手轻脚些,春哥儿才睡下。”
“是单娘子送的鱼虾,说是最近常陪着二公子去打球钓鱼,得了许多。”梨落见主子没有在凌川王妃面前遮掩的意思,便又放心回道。
单秋月当真是高调,打球钓鱼的还这般广而告之,生怕谁人不知道一样。
贺李二人心照不宣地对饮了一口酒,就见那送鱼虾的李府下人过来回话。
“镜花,又辛苦你来跑一趟了。”菊染早端上来一盘银锞子,李长吟随手抓了一把,“一点喝茶钱,劳烦你了。”
那镜花双手捧着,自是千恩万谢地行过礼,走时一双圆溜的眼睛还往云起这边瞧了一眼。
“嫂嫂恕罪,我且要去更衣。”云起放下银箸,双手覆在腹间,便从席上下来,趁人不查,转悠到这凉平王府的后门甬道,才看见镜花那瘦小的身影,肩上还扛着二尺多长的扁担。
“给凌川王妃请安。”镜花见了云起,忙上前福了福。
云起瞧着四下静悄悄的,镜花也是一个人,忙问道:“那么些鱼虾,竟是你独自送来的。”
“回王妃,有两个跟来一起的小厮,他们嫌烦,送到这门口便回去了。”这镜花的声音满是怯懦。
“你去我家的马车里候着,我有话要同你说。”云起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塞到那镜花手上,“她们见了这个就会放你上去的。”
镜花还愣着没答复,云起却知此地不宜久留,自己已经出来许久,保不齐那李长吟已差人出来寻自己,于是又忙慌慌地回到席上。
那李长吟倒是也没起疑心,依旧拉着云起说话,一面说那赵书樟来信不日即将回京,一面又说那赵书柘因为有要事转道又去了青州,可要等些时日回来。
云起也没仔细听着,只随便应付几句,饭毕,便推说自己发凉腹痛,想是螃蟹吃多了,李长吟见云起实在不适,倒也没强行挽留,依旧分了好些鱼虾,叫了两个小厮帮着送回去。
到了门外马车上,贺云起打了帘子,便看见镜花缩成一团,乖乖巧巧地坐在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