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过了,冬天却还未完全过去,昼短夜长,官员们提着灯笼在门外安静地等着,屋檐上的雪还没化,更显得清晨冷寂。
时辰到了,宫门打开后,一众官员分成两拨,一拨进大殿,另一拨绕过大殿进了各自的办公衙门。
往常入弘文馆主事的季世平没有走向弘文馆,而是和其他人走向大殿。
旁边的人问他:“季大人今年不去去弘文馆主事吗?”
季世平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笑,让旁边的人先走。
肃文帝入殿,看了眼底下的众人,说:“冬季天寒路滑,众卿家这一路过来可还好?”
“天虽寒,但陛下惦念,臣下心里也就暖和了。”
肃文帝一听曹汝阳说这话就笑了,说:“曹爱卿这话,说是溜须拍马,从你嘴里出来听着就是舒心。”
一句玩笑话,朝堂上也就松快些。
众人正笑着,皇帝突然问:“邵相公今日没来吗?”
一个官员站出来,说:“回禀陛下,邵相公冬日里旧疾发作,眼下还未痊愈,便告假两日。”
“让太医院里多派人去看看,朕记得前两日西北进贡了几株雪莲,一并送过去。”
“是。”
邵相不来,看着往常的位置空着,肃文帝说:“邵相公是我朝肱股之臣,在中书二十余年,每每看他不在,也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中书有人站出来,说:“陛下,邵相公为朝廷呕心沥血,如今年迈,是该有人与邵相公在中书一起为陛下分忧。”
郑玉在此时站出来,说:“陛下,臣之拙见,认为如今朝中老成持重又博古通今之人,唯弘文馆主事,季大学士。”
朝堂上突然安静下来,曹汝阳听出来话头不对劲,于是说:“陛下,季大人德才兼备,当为年长者之表率,而如今青年才俊之中,工部徐侍郎,察院监察御史刘大人,可堪重用。”
“终归是年轻,仍需历练。”
李文英不愿中书省再入自己不喜欢的人,刚欲张口,皇帝突然说:“季世平,朕也很中意。”
季世平说:“臣才能浅薄,陛下过誉。”
李文英意识到季世平今天也上朝了,就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示意身后罗平说话。
罗平站出来,说:“陛下,中书省谋划决断,乃是要职,臣以为应当调来吏部近年考绩,详细审查。”
“季世平大人自从几年前入主弘文馆,理事井井有条,每次应答陛下也是对答如流,如今邵相旧疾缠身,中书事务繁杂,罗大人有些吹毛求疵了吧?”
“不经由中书与吏部共同商议,这恐怕不合规矩...”
眼瞅着吏部要插一手,中书的队伍里有人说:“臣赞成季世平大人入中书,协理政务。”
“臣附议。”
“微臣附议。”
李文英此时说:“臣曾多次查看百官考绩,季世平大人的确堪当大任,臣附议。”
“下朝后季世平在殿外等候,吏部调出三年来的考绩,朕与中书会商量的。”
散朝后,李文英对身旁的人说:“等下午出宫后,去见曹汝阳,你去安排。”
在弘文馆的文长明,发现季世平不在馆中,看见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问:“季大人去哪里了?”
小太监说:“小大人还叫着大人,现下该叫季相了。”
文长明说:“怎么了?”
“听别人说今日早朝,邵相一连几日疾病缠身未能下床,一众大臣便保举季世平大人入中书协理公务,季大人在朝中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头了。”
旁边的人听见了,便问:“那弘文馆这边呢?人手本来就不多,若无主事,怕是更不行了。”
“季相公被陛下留在那边了,估计还要在那边忙一会儿,其他的还没有消息,诸位大人还是亲自到吏部去问吧。”
文长明回到书案上,看向季世平处理事务的房间,原先有人值守,眼下就没了人。
文长明站起来,趁其他人不注意开门溜了进去,开始在季世平的书架上翻翻找找。
在书架的最底层翻到了几本史书,落满了灰尘,估计是记载多有矛盾,是校对到一半就放下了。
文长明在另一侧又翻到一本书,封面上写着“华夷译语”四个字。
此时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见过季大人。”
文长明听到后瞬间紧张起来,把《华夷译语》这本书放在其他书的最上面,用来挡住准备拿走的史书。
声音越来越近,文长明紧紧盯着门口,双手拿着书放在背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还是要进来的,门被打开了,推门而入的却是季云暮。
文长明一看是季云暮进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季云暮一看文长明在自己父亲的处理公务的地方,问:“你怎么在这儿?”
文长明做贼心虚,但还是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我...我在弘文馆当差,我进来拿些书怎么了?”
季云暮没怎么来过弘文馆,说:“行吧,拿什么书?”
文长明拿起那本《华夷译语》给他看了一眼,就赶紧抱着几本书往外走。季云暮正懵着,文长明突然转过身问:“你又不在弘文馆当差,你来做什么?”
季云暮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说:“我父亲进了中书,我得避嫌,陛下就把我调到弘文馆了。”
季云暮拿出来弘文馆的手令,冲他晃了晃,结果文长明看了一眼,拿上书籍扭头就走了。
季云暮还以为文长明会挺激动的,问旁边的小太监:“他平常在馆阁里就这个样子吗?”
“啊...”
下午出了宫门,文长明赶紧坐上马车,说:“回家。”
到了家,文长明和云树进了书房,云树看着文长明从怀里拿出来几本书,问:“公子,这哪儿来的啊?”
“我从弘文馆里偷拿的。”
云树一听就慌了,说:“公子,被发现了就不好了,老大人走之前还嘱咐我们别犯错的。”
文长明说:“你把书房周围的人遣散,再去替我看看陈达怎么样了。”
等云树走后,文长明拿出陈达抄来的文书,又拿出来《华夷译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照。
乌桓的文书和汉人的大体相似,开头会出现官职和名字,对照着《译语》还是看不出来什么意思。
“敬...大单于...于冬日到京...臣...会见汉人天子...”
一个一个字的对照还是很麻烦,文长明用手指着乌桓的文字,按照字形与复杂程度在《译语》上找对应的汉字,把像“臣”这样频繁出现的字记了下来。
“臣...下榻驿站...夜...天子遣人...赠银...”
“五万两?”
“勿让人知...”
另一间屋子里,云树安慰一旁的陈达,说:“你家人都没事,你放心。”
门被推开了,文长明走了进来,示意云树到外面等着。
陈达着急地问:“是我家人有什么事吗?”
“你家人都很好,我今日特地探听了狱卒的口风,因为你的案子事关重大,没人敢把你家人怎么样。”
文长明坐到一旁,陈达又问:“小大人这是信我了,那我那张抄来的文书能否帮我翻案?”
文长明看他一眼,又转过眼神,说:“我看过了,是乌桓人上呈银钱礼物的贺表,不是你想要的。”
陈达有些失落,文长明说:“翻案的希望很小,但我会想办法帮你把你家人救出刑部,但接下来你知道你要怎么做吗?”
陈达连忙说:“知道,我知道,若还能与家人团聚,我便和他们一起去南边的裕安,我在那里有一处私宅,几亩田地,我们一家人后半生都会在那里过的。”
文长明说:“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们都不让对方为难,若你能平安离京,你记着,你从来没进过文家的院子,也从来没见过文家的人。”
“是,我知道。”
第二天,文长明赶早进了弘文馆,准备把拿走的书放回去,省得被人查到。
看四下无人,走到门前,轻手准备把门推开,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干什么呢?”
文长明吓得转身一看,又是季云暮。
“你又来做什么?”
“我昨天就告诉你我被调到弘文馆了,你最近怎么总是藏着掖着的。”
文长明看越来越多人进来了,干脆就把《译语》塞到他怀里,说:“你把这本书放进去。”
文长明直接走了,季云暮一脸懵地把书放到书架了。
文长明一上午心不在焉的,旁边的人递过来一道折子,说:“开春的祈丰大典,礼部催得急,今天得把章程拟出来。”
文长明心里正嘀咕:怎么一连两次都被姓季的碰上了,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文大人?小文大人?”
“啊,啊,好好好。”
旁边的人开玩笑,说:“小文大人这两天像丢了魂似的,许是还想着年假在家里歇着?”
“讨懒了,诸位莫怪莫怪。”
季世平原来的位子上坐着季云暮,一个书童说:“大人,眼下弘文馆一时腾不出来别的位子,季相的意思是您还在这里公务,馆中霍大人原先是季相的副手,以后您就辅助霍大人处理弘文馆大小事务。”
“好,我知道了。”
书童说:“那我先替您收拾收拾。”
书童去收拾书架上的书,在底层的书架上,翻来翻去也找不到《华夷译语》这本书。
“怎么了吗?”
“这里原有一本《译语》的,弘文馆用作翻译的书籍有限,季老大人原先都放在这里的,不会有人随便拿的,现在却找不到了。”
季云暮想到文长明塞给自己的那本书,转身拿了过来,问:“是这本吗?”
“啊,是这本,弄丢了可就麻烦了,可怎么在您这里?”
“啊...我刚才闲着没事,随便拿出来看看。”
书童这才放心下来。
皇帝下了早朝,先去了皇后宫里。
“陛下上朝前就只喝了几口粥,现在再多吃些吧。”
皇后把鸡蛋羹端了上来,皇帝就吃了几口。
“臣妾看着陛下这两日胃口不是很好,可叫太医看过了?”
“年假一过,各地的折子送了上来,难免劳累,食欲不振也是有的。”
皇后说:“陛下在前朝辛劳,应该多有些青年才俊替陛下分忧。”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说:“朕已经找了季家入中书,邵相虽说有旧疾,但今日已经好了大半,已经能入宫了。”
“年轻的总归更机灵些,陛下可曾想着好好留意一些?”
“皇后用心了,朕会想着的。”
外面来人通报,说:“陛下,曹尚书求见。”
“刚下朝,这又有什么事儿?让他在偏殿先等着。”
曹汝阳看着不远处正和季世平说话的邵相,对一旁的人说:“想拉拢季家,还非要和陛下演场戏,邵相一把老骨头也不嫌累?”
“那大人看着邵相日渐坐大吗?”
一旁的太监来传话,说:“大人,陛下请您到偏殿先等着。”
曹汝阳整理整理官服,说:“那岂不是让他们太好过了。”
在殿中,皇帝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陛下,如今季大人入中书,与邵相共同辅佐陛下,可臣心中仍有担忧。”
“你是担心季家会因此有异心?”
“季相为人忠正,教子有方,断不会如此,臣只是担忧如今中书年长者居多,可我朝国运长存,应多挑些青年才俊为以后做打算。”
肃文帝说:“朕知道你的意思,但去年科举刚过,若要等下一次,那就是后两年了。”
“臣知道,但从去年的科举新人中或许也有可用之人。”
“朕已经仔细看过了,季家长子季云暮或许可用,但中书之内不可有父子兄弟,季家的孩子朕已经调到了弘文馆历练,眼下年轻些的并不多见。”
“陛下,臣斗胆举荐孙昌朝。”
“那可是你的爱将,怎么舍得让出来?”
曹汝阳跪下,说:“臣之所得皆由陛下,天下英才应尽归陛下所用,臣不敢独占。”
“朕听说他在户部跟着你做的不错,就暂且先留在户部帮你做事吧。”
“孙昌朝才能不凡,可堪大用,他在户部的表现臣一清二楚,且孙昌朝如今年轻,以后定能为朝廷出力。”
还没等皇帝再说什么,曹汝阳接着说:“先帝去时,着臣等尽心辅佐陛下,若有英才不能归陛下所用,臣无颜面对先帝之英灵,望陛下深思。”
肃文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说:“好吧,那朕明日就让他进中书,跟着其他人先历练历练。”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