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升推开店门走进来的那个早上和其他的早晨没什么两样,我记得是个阴天。
我坐在柜台后面给我的旧眼镜换螺丝,听到开门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向来人,手上的螺丝还没来得及拧上。
说实话,这个店里走进来过不少奇奇怪怪年龄各异的顾客,但这样年轻漂亮的,林云升是第一例。
我拿着那副瘸了一条腿的眼镜站起身,努力眯着眼想看清来客:“您好,来定做骨灰盒吗?”
我是个高度近视,没了眼镜别说人了,把垃圾袋当成狗对着它“嘬嘬”半天的情况都时有发生。
她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窘态,轻轻的开口说:“不着急,您先忙,我在店里转转看一看。”意外的很年轻温柔的声音,我自知说了不合适的话,讪笑着对她点点头。
她很善解人意,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很漂亮,这是第二印象。
“来替家人看的吗?”我绕过柜台走到她身旁,她正细细端详着展示柜上的货品。
听见我的询问,她转过头来,茉莉的香味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很好闻的味道,很适合她。
“不是的,”她很认真的看着我,“我想给自己订一个骨灰盒。”
林云升的长发整齐的披在肩上却没做任何造型,细细化着职业淡妆的面容清癯。化妆品带来了好气色,却没能遮盖住她眉眼间的疲倦。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您自己?”
她点点头,说:“是呀,我自己。”
出于职业操守,我们不能随意打探客人的**,于是我垂下眼,朝沙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茶几上的水有些凉了,我去打了一壶热的回来,林云升原本在静静的看着我倒水,冷不丁却突然开了口:“你们这里像我这个年龄的顾客多吗?”
见我摇头,她又问道:“那你们这,还有其他服务吗?像是帮忙整理遗物之类的,嗯,或者可以帮忙参考一下墓地吗?”她皱着眉看起来有些苦恼。
我挑眉,看来这位前来为自己定制骨灰盒的小姐对于死亡要走的流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您说的这些,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会为您详细解答。”我说。“这方面我实在算不上专业。”
她露出一点可惜的表情来,正要说些什么,电话铃在静谧的空间里突兀响起来。我扫了一眼,从进门起就被她牢牢攥在手里的手机是好几年前的款式了,透明壳子边缘泛出点老旧的黄来。
她抱歉的朝我笑笑,起身走到一旁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电话刚一接通,不止是她,坐的不远的我都听得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尖锐的叫骂声。
女人的乡音又急又快,背景音似乎还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怎么听都是不太妙的场景。
“妈。”我听到我的客户开口,声音意外的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电话那头的一地鸡毛。“我说过了公司效益不好,最近经理已经跟我提到优化的事情了,我每个月的工资都寄回家了,没有钱拿来给林耀买房子了,他都二十四了,让他找点活去干吧。”
林耀?似乎是个男孩的名字。
我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里的平板,从商品展示页退出来打开了微博。
最近的微博没什么看头,热搜上一个谁谁明星谈恋爱了都能闹得满城风雨,高居榜首不下。太没劲了,我把平板放到一边,扭头和她对上了视线。
电话那头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她抱歉的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我们下次再约时间细聊吧,这是我的手机号。”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餐巾纸,又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只签字笔来,用嘴咬开笔帽。
她歪头夹着手机,把纸摊在手上迅速写下一串号码,然后走过来递给我。
“再见。”玻璃门发出碰撞的闷响,茉莉的香气被闯进来的冷风吹散了。
“再见。”我低头看那张餐巾纸的名字。“林云升。”
后面的几天,林云升都没有再来过店里,我在繁琐的工作中有些渐渐忘记她的存在了。
然后今天,她又出现了。
今天是周一,店外面时不时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我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我嘟嘟囔囔的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搬到窗户前面,寄希望于冬天里难得温暖的好天气能让这小家伙恢复一点生机。
扒拉着它的叶片给它喷水的时候,我忍不住抱怨道:“怎么我妈养你的时候你就活得好好的,我一接手你就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啊。”绿萝的叶片还是耷拉着,显然是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
枯黄的叶片看上去实在不讨喜,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揪掉了那片干枯的叶子,这才心满意足的下了床。
今天是周一,工作日一般店里没什么人,所以我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去附近的公园溜达一圈看看小白怎么样了。
早上的公园里晨练的大爷大妈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我边朝手心哈气边笑眯眯的和大家打招呼。我在老年人的圈子里混得还算不错,大家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会找我聊聊,调手机下象棋这种事情我倒也乐意陪着他们。
“来了啊,小祁。”李大爷朝我扬扬他戴着白手套的手,他的脚边有一条白色的狗晃着尾巴打转。
“早啊李大爷。”我小跑到他身边,笑着也朝他挥挥手。白狗听到我的声音,兴奋的撒开大爷,窜到我脚边就要往我身上扑。
“坏狗坏狗。”我大笑着围着李大爷绕了个圈想撇开小白,却遭到了它更猛烈热情的攻势。
大爷笑眯眯的锤着腿看着我们俩,直到我闹得满头大汗停下来,才把他兜里干净的纸掏出来递给我擦汗。他说:“擦擦汗,别着凉了。”
我接过来朝他道谢,小白吐着舌头盯着我俩,尾巴摇得螺旋桨一样。
大爷蹲下来摸摸小白的头:“看这小家伙,一天天被你和那个小女娃养的多肥。”
我抹了一把汗,闻言有些疑惑:“小女娃?”印象里,小白和公园的其他流浪狗都是这附近的居民定期来喂,偶尔也会有宠物医院的好心工作人员来看看它们的情况,盯上的就抓去做个绝育什么的。
大爷手还在呼噜狗肚子,答道:“是啊,和你差不多大的一个女娃吧,哎呀长得可俊,最近晚上常来喂狗。”
大概是附近的哪个居民新增的一项遛弯小爱好,我也没放在心上,陪大爷说了会儿话又逗了几下狗才走。
去平常不怎么去的餐厅吃了午饭,又漫无目的的在商场里一个人逛了很久,我才悠哉游哉的甩着手打算回店里。刚坐上公交,微信就弹出一条消息,是林云升发来的。
我撑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谁来,公交车晃晃悠悠的,我点开消息。
她说:你今天不开门吗?
我觉得稀奇,于是回她:我以为你今天会在上班。
消息发出去,聊天框顶端就开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我敲着手机,她却迟迟不来消息。就在我以为她去忙了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发来一条很短的语音。
我拿起来听,她的声音随着车的晃动变得忽远忽近。
她说:“我失业了。”
茶水咕噜咕噜的在茶壶里翻滚,林云升的脸被湿润的水汽蒙上一层纱。我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气氛安静的实在有些诡异。
她今天依然化了妆,但是泪痕和不防水的廉价化妆品让她原本白净的脸看上去一团糟,虽然她努力想要掩饰哭过的痕迹,但似乎没起什么效果。于是我给她递了张湿巾,说:“擦擦吧。”
她道了谢接过去,趁她处理脸的功夫,我把兜里早上李大爷给我的糖掏了出来,问她:“吃吗?”
李大爷给的糖是他儿子最近从国外寄回来的,老人家要控制血糖不敢多吃,于是就便宜了我。林云升看了一眼那糖,迟疑了一下说:“这糖,是翠林公园的李大爷给的吗?”
我瞪大了眼睛:“你也认识李大爷啊?”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来:“大爷人很好,我是在那边喂流浪狗时候和他认识的。”她眼睛弯弯的看我:“真想不到你也认识大爷。”
“我俩认识好几年了。”我挠挠头,嘿嘿的笑起来。“不对,”我回过味儿来,“所以最近经常去喂小白它们的不会就是你吧。”
她歪着头想了想:“你是说公园那只黏人的小白狗吗?我最近下班路过就去看看它们,那个点正巧每次都遇到大爷夜跑结束,所以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李大爷夜跑一般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结束,打工人的工作时间还真是令人咋舌。
我没再说话了,静静等林云升抹干净了脸。她果然长得很漂亮,五官端正的安在她脸上,比例恰到好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眉宇间熟悉的疲倦和愁苦。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给自己订这玩意呢?不怕几十年之后这造型不喜欢了啊。”我开着玩笑。
她突然没来由的笑了一下,问我:“我很年轻吗?”
我被她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很年轻啊,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她点头:“我二十六。”
我说:“对啊,这不是很年轻嘛,才刚过法定结婚年龄没几年好吧。”
她盯着我的眼睛,我这才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她喃喃道:“是啊,才刚过法定结婚年龄没几年。”
我看她情绪有些不对,生硬的想转变一下话题,却满脑子都是她哀伤的眼睛。
“你才二十六,来给自己设计这个有点早吧?”
“早吗?”林云升看着我笑,然后别过头去拢了拢散落的发丝。
“也许吧,不过我想很快就会用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