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病区,叶溪被惊到了,大厅虽然都是病床,但大家见缝插针地打地铺,放眼望去床上躺的是人,地上花花绿绿的垫子上躺的也都是人,叶溪和林云要很小心注意不踩到睡觉的病人家属。
“回来了?”任春和林晚秋同时被动静惊醒,睡眼惺忪迷糊地问道。
“嗯。”得到答复后两人又很有默契地倒头。
病人家属就是这样的,白天别看她们只是看着输液买饭什么的,其实照顾病人很累的,白天就算打个盹也只能坐着,晚上还要忍受着冰凉的地板和随机的鼾声。
叶溪和林云对视一眼,分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盖好白色的被子。
“晚安。”
“晚安。”
这一夜叶溪睡得很不安稳,在陌生的环境中,越是安静她的思绪就越是飘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脑海中播放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一个人去环游世界。能替自己可怜吗?长那么大都没出过省,甚至都没去过省里别的城市,却开始面对死亡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她会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奔向自由吗?
早晨叶溪是被吵醒的,等待肝移植的病人大多都是中老年人,作息异常的规律,早上五点多就有人开始在大厅里运动了,打地铺的人也开始纷纷卷起铺盖以免给别人造成麻烦。
六点半医院的餐车准时到来,师傅那唱山歌般的嗓子四步一吆喝:“开饭喽!”买饭的人又开始排起了长队。
叶溪今天要做检查,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因此任春自己买了两块钱的稀饭和五毛一个的馒头,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随便对付了几口。
林云有些起床气,不情不愿地起来吃饭,之后又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省医院门诊部去治病的人每天非常之多,因此叶溪她们必须提前好久去等,不然的话排队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做完了。七点多一点,任春便提着叶溪的水杯和那两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带着叶溪去做检查了。
CT检查是在负一楼,由于刚来还不熟悉环境,任春和叶溪转了好久才找到地方。先拿着检查单在前台报道,虽然前一天医生已经预约好了检查,但实际上还要本人去报道,按照报道顺序排队。就算她们来的算是比较早了,还是排到了十几号。
等了二十多分钟,医生上班,机器才开始一个一个的叫号。在等候室里,一位护士扯着嗓子喊道:“做增强CT的,手上没针的先来扎针!”
叶溪有些紧张,怎么做个CT还要用到针?难不成这两瓶液体都要输进身体里?
“十六号XXX请前往六诊室就诊……十七号叶溪请大量喝水。”单调的机器声重复了三遍。
“快快快喝水喝水。”任春手忙脚乱地打开瓶盖。叶溪咕噜噜猛喝。
“请十七号叶溪前往六诊室就诊。”
叶溪忐忑地走了进去,隔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喝水了吗?”
“喝了。”医生戴着口罩拿过了她手中的液体,和输液差不多的医疗装置,药液一滴一滴地滴进留置针中,叶溪躺在机器上紧闭着双眼,她听见了医生离开时关门的声音,接着是隔离间内医生通过话筒的指挥声。她乖巧地听从指挥,让她呼气就呼气,吸气就吸气,不敢做多余的动作。
直到医生来拔掉针管,叶溪才敢睁开眼睛。
“回去多喝水排尿。”医生叮嘱道。
“好。”
叶溪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了自己在市医院的一个CT检查,那时她刚做完胃底静脉曲张套扎手术,不知道为什么吐的厉害,医生安排了肠胃造影检查,在检查过程中,叶溪要跟随医生的指示喝下不知名液体,本来就恶心的她在咽下去的时候差点当场吐出来,硬生生忍住了。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胃里翻滚想吐。
“她这个是有不良反应的,要多喝点水加强代谢把那药给代谢出来。”林云已经很熟悉增强CT的原理了。
下午两点任春带着叶溪去做24小时动态心电图检查。这里的人还算少,不一会儿叶溪就被允许去检查室了。
屋子里不是只有她一个病人,还有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个中年男子,彼此之间用蓝布挡着视线。给叶溪做检查的是两个女医生,手里拿着一堆线。
医生让叶溪把睡衣撩开。
“没穿内衣吧?”
“没。”
叶溪本来将衣服撩在了胸部以下,但医生上手使之露出了半个胸部,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贴叶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叶溪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这样毫无**,羞耻感只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住院以来她已经毫不顾忌其他的了,生重病的人都快死了哪里会去计较什么**不**?所幸的是两个医生围在她面前,死死挡着裸露部位。
“回去之后尽量不要大幅运动。”
虽然叶溪已经很小心了,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那个贴还是掉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在想这个检查是不是作废了?她是不是还得重新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贴上,期待着明天的结果。
“没事没事的,这个24小时动态监测,偶尔的异常波动是不影响24小时内平均值的。”林云以过来人的身份,熟练地解释道。
总算熬过了一天,摘除心电图仪器的时候医生并没有说什么,这让叶溪和任春松了口气。
这几天来住院复查的人少了,护士们收走大厅里空着的病床,腾出空间,只剩了加十六加十七加十八三张连床和其他几个零星的病床,周围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住院的每一天都是很无聊的,输液,检查,吃饭,循环往复,叶溪和林云要么睡觉,要么玩手机打发时间。她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无比渴望蹦蹦跳跳地撒欢。
晚上吃完饭,在厅里走路的病人陆续回到了自己的病房,白色的灯光照向空旷的地板,显得更加清冷。直到电梯门开,一阵尖叫声打破了平静。
在大厅里的人(不多)很快便围了上去看“热闹”。包括叶溪和林云。
只见一女子披头散发,拼命挣脱家人的拉扯,蹲在墙边打电话,瑟瑟发抖,对着电话那头哀嚎:“我没病!我不要住院!我不要!”
陪女子来的是一对儿老夫妇,看样子是她的父母,此时无奈又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对保安解释道:“她这里有点问题。”说完指指自己的头。
值班护士和医生听到动静很快就出来了,听了这个女子父母的叙述,基本对她的健康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女子也是肝病,伤到了脑神经,因此有些疯疯癫癫的。
护士医生齐上阵,好言好语地安抚她的情绪。因为这是特殊情况,所以护士长很快便给她安排了病房里的病床。
在围观整个过程之中,林云一直紧紧抓着叶溪的胳膊。这一刻她们才知道肝上的病变居然有可能会损伤脑神经。我们没有变成“疯子”是不是很幸运?
“怪不得还要做脑部的检查……”林云想起了之前凌晨两三点她去门诊部脑科做的检查,她曾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和医生谈话时逻辑颠倒,让医生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
察觉到林云的沉默,叶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苍白而空洞的话,却成了她们两个坚持下去的动力。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大一刚开学助班助教组织的《牧马人》观影,里面的内容深深震撼到了叶溪。此刻再回忆起,突然发现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除了爱,还有希望。
不久之后,叶溪的希望差点破碎。
全方面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谷大夫再一次把任春叫到了办公室……
“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任春声音哽咽,低头对叶溪坦白道。
耳朵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就炸了!叶溪感到心脏作痛,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
憋住!不许哭!
可是啊,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基本都是判了死刑了吧。
“医生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百……百分之五十。”林晚秋有些不忍心。
有了对比,叶溪更难受了。她对母亲说:“我们回家吧。”
“不行!”任春一口回绝,“只要还有一丁点希望,我是不会让你放弃治疗的。”
“可是咱们没钱啊!”叶溪哭着说,“这几天咱们也打听不少,手术费加上匹配肝再加上住院的费用最起码七八十万呀!”
“我不是说了吗,钱你不用管!你只管安心治病!”任春提高了音量。
林晚秋也劝道:“是啊,你现在呀就别想其他的,人家医生说的数字都是保守估计,他也不敢打包票说成功率百分之百的,肯定都是往低了说。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你有听说过有谁在手术过程中就死了吗?”
叶溪抹着眼泪摇摇头。
“对呀,现在科技都很发达,只要换了肝了,术后再注意一下饮食和运动,基本都是能正常生活的。你不要被大夫说的吓到。”
没等叶溪开口反驳,一边旁听的一个叔叔帮腔:“医生既然说了能手术,那是肯定能成功的。”
这位三十多岁的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叔叔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你看我老爹,医生就直接建议我们回家了,我倒是想让我爸手术,可医生说手术也没用了到时候钱花了人还是救不活……”
他颓废地倚在墙边:“我们一家人都挺绝望的,我爸倒是看得开一直嚷嚷着回家……你看,我们想治还治不了,你们呀,能手术就继续坚持下去吧。”
说完他就走了。第二天他便带着他爸和他妈妈提着一堆行李离开了医院。
这是叶溪和林云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绝望。
从那一刻起,叶溪不再吵着不治了要回家,她懂得了她此时还能在医院接受治疗这个机会是无比的难得。虽然她还是担心钱的问题。
“出去走走?”输完液,林云朝叶溪挤眉弄眼。
“妈,我们去小公园玩了啊。”
消毒水的味道被春天的花香掩盖了。她们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这是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时光。
“你知道吗?当时刚来的时候,医生第一句话问的什么吗?”
“什么?”
“我家有没有房子。”
叶溪不解,为什么要打听患者的财产状况?
林云似乎知道她的疑问,继续说:“因为医生要判断我们有没有财力去支持手术。当时我妈说有两套,医生很高兴,建议我们卖掉一套基本就够手术费了。”
“那你们家……挺有钱。”
“不,我们家也没钱,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爸爸的事情,我爸爸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我妈妈把我抚养长大的,我爸爸本来是留给我们了一套房子,但爷爷奶奶那边一直在纠缠这套房子,我妈妈为了清净就努力工作攒钱又买了一套。”
“她听了医生的建议,就开始和我爷爷奶奶掰扯那套房子的事情,她曾用过暴力手段,也曾求过她讨厌的人,最终还是把我爸爸留的那套房子抢了过来。我问她如果抢不回来的话怎么办?我妈妈说,抢不回来的话就把我们唯一的房子卖了给我治病。我问那以后我们住哪?我妈说走一步看一步总会有办法的。”
林云笑着,但早已满眼泪水。她很惊讶自己居然将这些就这样说了出来,没有父亲的孩子,爷爷奶奶的欺负,一直都是她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她鼓起勇气看向叶溪,发现叶溪的眼睛里有悲伤,但没有她讨厌的同情。
叶溪知道林云的意思,母爱是最伟大的感情,为了孩子健康的活着,母亲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任何机会。不要辜负母亲的付出。
“你的秘密说完了,现在该我交换了。我的亲生父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去世后我妈妈想着让我多陪陪爷爷奶奶就把我送到了他们身边,爷爷奶奶家很远,在南方,我在那里上了一年的幼儿园。但突然有一天我妈妈来把我接走了,和我姥爷一起,我仍记得那一天我妈妈在公交车上搂着我哭泣,姥爷堵在车门口和售货员对峙。当时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哭,长大了才从姥姥的嘴里知道了真相。”
“妈妈找到了工作想把我带在身边,爷爷奶奶说如果要把我带走就把我爸爸留下的钱全给他们,不然不放人,我妈妈无奈只能按他们的要求去做。那一刻,我妈妈看清了爷爷奶奶的为人,震惊他们的狠心。她的哭泣,是为我爸爸哭,也是为我哭,更是为她自己的善良没有防备心而哭。后来我妈妈改嫁了,我有了继父,但我始终融入不了新的家庭,我再也没有家了。”
叶溪坦白了自己小时候的伤疤。她与林云就像两只受伤的猫,互相依偎在一起舔舐着对方的伤口。
叶溪本人对增强CT检查过程的回忆可能有些许偏差,在此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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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这一章写到最后我自己都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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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术成功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