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上的莎朗舞 第42章 第 42 章

十一岁的欧阳去了M国，临行前，他在外公的书房门外躅踯再三，最终还是敲响了门。

人生第一次，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宣之于口，他站在桌前，低声说道：“我可以不去M国吗？”

外公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眼看他，凝视许久，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终他举起毛笔，一边写字，一边淡淡地说道：“我们老了，陪不了你永远。”

欧阳眸光微沉，他看着外公一笔一划写的，是个“归”字。

他眉间微拢，眼底一片哀伤：“那他们呢？他们就能陪我永远，他们不是连一天也没有陪过我吗？”

他捏着拳头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我这是‘去’，不是‘归’，外公！”

外公神态安然，未置一语。

悬着的毛笔，一滴墨却落在纸上，晕开了，他面不改色地顺势接在后面写了个‘去’字，可是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坐在一旁的外婆站起身，拉过欧阳：“你口中的他们不是别人，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走吧，欧阳，我们再去看看行李，还有什么落下的。”

欧阳扶着外婆走出了书房，关门时他万分不舍地望向屋内，却只看见外公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字。

屋内，关门声响起，外公终于放下了笔，抬起了头，纸上留有一行字：“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纸短情长，一颗真心内阴霾密布，雨早就下得淅淅沥沥，怎么可能做到心无波澜。

外公背过身看向窗外，这个角度正能看到院角那架葡萄藤，他跟欧阳劳心劳肺想法设法地养了三年，如今第四年，终于结出了果，葡萄满架果满枝，一串串饱满的葡萄如同翡翠一般垂挂在架上。

时桉他没有带过，小时候一年也就见过一次，近十年更是一次都没见过；欧陇他几乎没有见过面；可是欧阳，是他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的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整十年，除了住院他几乎没有跟欧阳分开过一天。

欧阳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时，每个夜晚都是他和老伴轮流起夜，他们学着视频里泡牛奶测水温，然后一瓶牛奶一瓶牛奶地把欧阳喂大。

欧阳还是个奶娃娃时，他和老伴就轮流抱在怀里，带他看云起听竹雨，日出又日落。

欧阳瞒珊学步时，他和老伴的腰已经不行了，弯腰牵着欧阳的手走上一段时间，等到了晚上他和老伴都要互相给对方贴膏药。

可是当他终于放开手，看着欧阳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时，他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比作出了一首无以伦比、人人称赞的曲子还要满足。

欧阳牙牙学语时，他就给欧阳吹奏各种乐器，他看着欧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着一岁的小孩居然能安静地沉浸在音乐，他简直欣喜若狂。

欧阳两岁时，一个大笑着飞扑到他身上，他跌坐在地上，腰部立刻钻心地痛，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他没有感觉身体有多难受，他只是记挂着他的乖孙，一时怕老伴一个人忙不过来，一时又怕新请来的保姆对欧阳不上心，一心只想着赶紧出院。

那之后家里就开始教育欧阳，做任何事都要稳当，要老成持重不浮躁，尤其不能够扑到外公外婆身上去抱抱。

欧阳三岁时，去了幼儿园，每天都是老伴在家做饭，他去接人，接完人他就陪着欧阳在园子周围和小朋友玩耍。

幼儿园的老师夸他，接人的家长也夸他，说他真是个不多见的好外公。可是天知道，他听到这些夸奖时，却是满心愧疚：他不是个好外公，所以才会让欧阳见不到妈妈，让欧阳缺失母爱。

可是那也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宝贝，他不能困住她自由翱翔的翅膀，她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欧阳的妈妈啊。

一天天的，外公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可是欧阳，他的宝贝却还是那么小。

外公也想欧阳在外面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尽情玩耍，可是他教过那么多的学生，他清楚地知道欧阳是难得一见的音乐天才，而这个天才正是他的至亲，于情于理他都没办法浪费这匹千里马，他恨不得将自己一身的本事都教给欧阳，恨不得将毕生所有都一股脑地给他。

他也想牵着欧阳的手走过漫漫人生长路，徐徐图之，可他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速度急遽衰老着，而欧阳还在一天天很缓慢地长大着。

他恨不得穿越时空，坐着时光机，看到欧阳初中，看到欧阳高中，看到欧阳考上了大学，看到欧阳学有所成，看到欧阳娶妻生子……

如今，你问他舍不舍得，他如何能舍得！可是葡萄架已老，早晚有塌的一天，他不得不放手。

外公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葡萄架，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眼睛，老泪纵横。

机场，欧阳很用力地抱着外公和外婆，这么多年难得地，抱着这么紧，外公和外婆也紧紧地回抱着他，三个人久久不肯松手。

他的泪水一片又一片地打湿了外公的衣服，他轻声说道：“等着我放假回来。”

外公掩着面：“好，等你放假就回来。”

飞机上漫长的十几个小时，欧阳不断地做着心理调适。可等他磨磨蹭蹭地取完行李，再慢吞吞地走到接机口，还是忍不住想退缩。

远远的，他看见接机口伸长脖子左右张望的几个人，他看见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一眼看见他，然后欣喜若狂地一下子冲过来抱住他，他忍不住后退一步，身子立刻紧绷了起来，全身的毫毛都立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豹子，虽然眼前的人对他毫无恶意，但他还是只想逃，这种从没接触过的气味让他害怕，让他手足无措又无所适从。

他绷直着身体等他的母亲终于松开了手臂，离开了他的怀抱。

他看着身边的爸爸对他微笑，可是他没有回之微笑。

他看见一旁的哥哥对他伸出了手：“欢迎回家，欧阳”，可是他没有伸出手回握。

他这辈子只取悦过外公外婆，今后他不想再取悦任何人。因为他再也不想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奢求什么。

直到欧阳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紧紧地拉住爸爸的衣角，躲在爸爸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盯着他。欧阳的心里这才浅笑出声，绷直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另一只小豹子。

欧陇看上去比一年前里的视频长大了不少，初见第一面，一家四口，没想到却是他，给了欧阳迄今为止最舒服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爸爸开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上，一直转过头，热络地和欧阳聊着天，欧阳不咸不淡地“嗯”了几声之后，发现并不能阻挡妈妈连绵不绝的热情。

于是，他语气很冷淡地说了一声：“非常抱歉，但我不爱说话，外公外婆讨厌聒噪。”

车厢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看见爸爸和妈妈沉默地一对视。

他看见另一头靠窗坐着的欧陇越过大哥的身子，探出头来看着他，一脸惊恐。

只身边的大哥丝毫不为所动，一副风平浪静稳如泰山的模样，但欧阳清楚地看到大哥的嘴角微微一弯，那抹浅笑一闪而过。

欧阳突然生出一种报复般的快感，他甚至心里开始抱有一丝希望，希望爸爸现在就立刻打转方向盘，然后把他送回机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武汉。

可是车子一路寂静地往前跑，直到跑到一栋三层别墅的门口，才停了下来。

二楼的房间已经住满了人，他的房间在三楼。

甚至可以说，整个三楼都是他的，除了卧室，就是一间非常大的琴房，里面有各种乐器，有他会的，也有他不会的。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间房的用心程度，不管是铺设的木板，还是整间房的隔音处理。

可是当妈妈一脸欣喜兴高采烈地打开门，欧阳的心，几乎是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到M国之后。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欧阳都把自己关在琴房里，这样他可以理所应当地避免和外界接触，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不被人打扰，可是他几乎都没有碰过钢琴。

他躺在琴房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一天又一天地荒废着时间，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快乐，也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幸福感。

他的心先是荒芜一片，接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杂草疯长。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应是阳光明媚，欧阳躺在木地板上，琴房里的两扇窗户被拉上了厚厚的隔音窗帘，可是阳光从那一方天窗洒下来。

他躺着，侧身看着那块光斑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移动着。

然后他爬起身，坐到钢琴前，打开了琴盖，他的双手放在熟悉的黑白键上微微颤抖着。

不需要任何曲谱，甚至不需要看着琴键，欧阳闭着眼睛，心随意动。

一阵轻柔曼妙的旋律，如行云流水般从指尖倾泻而下，流淌在整个房间，然后一点点渗进他的身体，渐渐湿润他的心田。

那一刻，他杂草丛生的心里，终于开出了一朵花。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需要任何人监督，无所欲求地坐在钢琴前弹奏。

可是境随心转，一曲完毕，他闭着的眼睛里滑落一滴泪。

欧阳他，早已是热泪盈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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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境随心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