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经年,当阿弦与永羲坐在东海滨山里的时候,微风轻轻掠过竹梢。彼时他们腿下的草坪又鲜又软,即使二人把手放在腿上、抬起头来,都能远远闻见脆嫩嫩的草香。二人的身前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
山里的竹子长的参天,遮天蔽日。阿弦与永羲的身后是一大片乔木林,身前远望着的是一片竹林。竹林尽头的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梢,稀稀碎碎的洒下来,又将竹叶间的缝隙照出一点颜色。掠过的风把竹叶吹得沙沙响。
竹叶吹动着的、沙沙的声音响彻整个林梢。那声音先是在林梢徘徊,再从林梢一点一点洒下来,叫阿弦和永羲清楚的听见。二人从酒店出来前喝了一点酒。如今暖风吹拂着、把两人的骨头吹酥了,酒也就差不多醒了。
彼时永羲问阿弦道:“公子总算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罢?”
“如今还不能,就当我没有名字。”阿弦把上身侧过来,背对着林中的阳光。一瞬间他的整个身子都被一层金边拂照。阿弦仰了仰身子、把眼睛眯起来,于是道:“白公子,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我的名字呢?你不也只告诉了我你姓白吗?”
一时间永羲竟然哑口无言。他之所以只告诉红衣少侠(也就是阿弦)他的姓氏,只是因为白太师家公子的身份太显赫,倘若让少侠知道了、恐怕将他绑了去,上白府找他父亲讹钱。找他父亲讹钱倒无所谓,白成焕有的是钱。他只是反感再见到父亲。
于是永羲干脆坦率道:“家里教养的严,我爹不让我把名字告知别人、怕别人讹他的钱……我不想聊这个话题了。”永羲失落的垂下头,像是不耐烦似的、扶了扶头上的青色抹额。他继续道:“不如我们聊天下?”
“天下的局势就像风过竹林。有时这竹林里没有风,有时微风稍起,还有的时候山里起了暴风、暴雨,又是风刮又是雨淋的……那时我和青厝在山里行路,看见竹叶被噼里啪啦的打下来,竹枝被暴风压弯。那时倘若找见了旅店,我们便赶紧闯进去了。”
当年少时的永羲聊起有关天下的事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仿佛脱离了白府无趣的四面青墙。那时的他紧盯着阿弦,伸长了脖子,就连聊起白府四面常种、叫他心生厌烦的竹子来,也觉得颇有趣味。他想着,兴许野外的竹子大不一样。
阿弦趁永羲说话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等到他终于舒展完毕,才端坐起来、打点精神,把身子前倾到永羲跟前来。阿弦回答道:“你说的确实不错。不过真实的天下人可不是一群好看的青竹子。他们要吃、要喝、有爱恨,也有**。”
“倘若真到了竹林风起、天下变革的时候,这天下可是要死人的。瞧着白公子你的模样,大抵还不曾做官经商罢?倘若你还是娃娃心性,便不知道就算你心怀仁慈,求变也不可能不死人的。到了那时,一朝天子一朝臣。死去的人只会有一批又一批。”
阿弦一面笑着一面鼓动嘴巴,一面一在只手上做着夸张的动作,仿佛在吓唬小孩子。但永羲虽然未曾入仕、经商,却也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他在心里掐指一算,于是立马捏住阿弦胡乱摆的手、笑着喊道:“不是吧,你不是比我小一岁嘛!”
“亏得你还比我小一岁,竟还在这里假装吓唬娃娃!”
“喂,我可没吓唬娃娃。我吓唬你呢。没想到你竟然不吃这套。”阿弦说着一副鬼精灵样、怪里怪气的打趣着道,“鬼神不惧啊你,煞气真重。以后守陵怕鬼就喊你的名字了。”
“祝守陵,你怕鬼么?我看你本身就是鬼神转世罢!以后我要告诉所有怕鬼的人,旁人见了你、记得喊我的名字。”如今两人对弈交战正酣的时候,永羲刚下完一颗白子,便哈哈笑着不停指向阿弦、打趣着对他说道。
阿弦看永羲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加之他的眉毛看上去总是压着眼睛、便让人觉得他总在盛怒。于是阿弦摇着头心想——他煞气真重。如今永羲终于难得的、咯咯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开怀。于是阿弦便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笑容。
然而等到阿弦下棋的时候,阿弦却突然把手中的黑子像不要了似的丢进坛子。从拿起棋子到丢掉棋子,他甚至全程没有看那棋子一眼。阿弦低头看了看他与永羲手下正互相撕咬着的、如今平分秋色的棋盘,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阿弦抬起头轻声笑道:“我认输。”
“白永羲,我认输。我此番并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天下人。倘若我一人踽踽独行,而天下人不助我、甚至自甘堕落,那么我一人前行去了、便会被天下人视作罪夫。久而久之了,你们也会认为我是罪夫。”
“倘若有一束光照进黑夜里来,天下人见了光、觉得光刺眼,反倒觉得黑夜里凉爽,那么即使你我也无缘救他们。可怕的并不是没见过光亮,而是分不清光与暗。这样一来即使我一人独行向光,也会遭人落井下石。”
“仅凭我一人之力,还不足以撼动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你的天下、我的天下、长公主的天下、你父亲和我父亲的天下、你母亲和我母亲的天下,还有我们子孙的天下……倘若你我死了,还有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都要在将来面对这片天下。”
“我无法只身一人前去,却无人给我在后边接应。那么留给子子孙孙的、则更是一片烂摊子。这片烂摊子也是天下人共同筑成的烂摊子。所以我输了,我承认我彻底认输了。就让我孤身一人前去罢,剩下的事拜托你们一定要做!白兄、白兄啊!”
阿弦仿佛如释重负、喜里带苦的笑着,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感觉他好像背负着千斤荆条、前来请罪,又仿佛彻底卸下了所有负担。永羲亦长长久久的望着阿弦。他感觉山河旷远路迢迢,阿弦却始终是坚决的独行之人。